一場禍端
原來自駱麟奉旨出京,惠春打理國公府上下十分嚴謹,白日人來客至,夜裏早早閉戶。長風每日往大學堂讀書是駱麟安排的,早出晚歸。因著前次長風中毒,惠春心裏是有些病的,所以並不強扭著他,再者,別人的肉骨出不出息,學不學成也與她沒有大幹係。幾件事放在一處,惠春對長風的管束竟比駱麟在家時鬆懈許多。
長風早知嫡母不待見自己,平日除了請安,再不往惠春跟前卻,除了上學,隻在自己的院子讀書。新學裏的數術學問倒是好的,這些日子,長風著實長了見識,隻是那書讀著讀著,就平白地從書縫子裏冒出個小人兒,長得齊整好看,眉眼柔和,每每見了便不由自主地看住,個把時辰不動。身邊一個常隨的小廝名喚德䘵的,是自長風中毒之後新挑上來使喚的家生子,是駱家舊仆之後,最老實本分,見這情景不由好笑,推著他家哥兒,玩笑說讀書讀傻了。
駱麟不在,國公府的年關過得便冷清些,除了幾家走得近的官眷來拜年,竟沒有大的宴請。除了回娘家,惠春帶著兩個女兒也不大出門赴宴。惠寶打著拜年的幌子一日一次的來拜年,長風閉著眼睛都猜得到,這家夥在外麵鬥雞走狗,包娼聚賭,無惡不作,手頭幾百兩銀子的輸贏常有,他不敢跟家裏要,便找惠春來填補。惠春隻有他這一個胞弟,自然什麼都替他遮掩。
這些爛事駱長風懶得打聽也懶得管,他隻一心等著上元節燈會。蕭家再怎樣嚴謹,姑娘再怎樣不出門,那“走百病”的老例無論如何是不能少的。長風隻想著在燈市上必能遇見黛秋。
及到上元,好容易給惠春請了安,又陪著她拜了月,方從角門偷溜出來,除了德䘵,再沒第二個人跟著。主仆倆也不顧看燈,從街頭到街尾跑了一個來回,人頭攢動,隻不見黛秋。倒是德䘵機靈,想著堂客們出行必是要坐車的,往背街各家停車的地界打聽了一圈,終於找到了蕭家的騾車。
有了車,再沒有找不到人的理。長風順著路口重新尋找,果見杜氏拉著黛秋並一個孩童有說有笑地看燈。長風竊喜,暗暗跟著,心裏盤算著尋個什麼由頭上前搭話,心裏正沒個主意,正見有人行偷盜之事,被偷的竟是黛秋。
經了方才的驚嚇,杜氏便讓著長風一同往茶館裏歇腳,黛秋低頭見藍橋的眼睛不住地看向街市,便向母親笑道:“媽在這裏同長風少爺說話,我帶橋兒去前麵再逛逛。”
“使不得。”杜氏忙道,“有方才那事必不隻一人,你倆有個什麼閃失可怎麼處?還不快與我這裏坐著,好好歇歇,咱們再去逛。”
“媽別強撐著了。”黛秋小聲道,“這幾日家裏外頭的勞累,今兒若不為橋兒,再不出來的,您好好歇一會子,我們倆去去就來,咱們就好回去了。”
“不成!”杜氏才要起身,可腰上竟如鋼針紮過一般疼痛難忍,福媽忙上前扶她坐好。
“嬸嬸安坐。”長風含笑道,“父親在家時曾說,我們兩家不是外人,況蕭叔叔與長風有救命大恩,不如讓我來護著大姑娘並……”他看了看藍橋,蕭家自來隻有一女,竟不知哪裏來的這孩子,“並橋哥兒去逛逛。嬸嬸放心,有我在,必不會有事。”
長風方才擒賊的本事杜氏是看到的,可心中仍覺不妥,看看女兒和藍橋滿眼期待地看著自己,竟也不好一口回絕,猶豫半晌方向長風道:“好孩子,這竟是要麻煩你了。”
眼見孩子們滿麵喜色,杜氏不由也跟著含了笑,目送他們出了茶館。福媽方上前悄悄道:“這位哥兒倒是個好的,按說駱家與咱們老爺也是有交情的。”
杜氏知她的意,忙止了她的話:“前兒老爺收到信兒,這戰事隻怕快完了,等文家來接家眷,老爺就與他們家說,橋哥兒的年紀實是不成的,倒是大哥兒還使得。文家與我們有大恩,把秋兒嫁過去是斷不能改的。”
“文爺對咱老爺是再無不可的,隻怕經了這事,必是要急急的過定呢。”福媽笑著附和著,“要是在立了功調回京就更好了,外官武將到底有穩妥。”
杜氏不再說話,看向茶館外的街市,目光幽暗,悲喜不辨。
燈市人流不減,長風原想與黛秋並肩而行,誰知黛秋怕藍橋被剮蹭著,將他夾在二人中間。長風無奈,低頭看著藍橋緊緊拉著黛秋的手,心中莫名好氣。
“我聽父親說,蕭供奉家人丁稀薄,怎麼才過了個年,就多了這麼個人兒?”長風扭頭看向黛秋,隻覺從她麵頰上蹭過的風都是美的,隻可恨這小人兒生生隔開他們倆。
黛秋才要答話,忽想起蕭濟川一再囑咐全家,文家人進京的事不許對外人說。可按說,長風不是外人,文家母子就是駱家送過來的,可他既然不知道,那必是駱麟不曾讓伍兒回府報平安。眼下她乍乍地說出來,隻怕圖惹事非,猶豫片刻方道:“原來我們家遠房親戚,久不走動,年前來看看我們,也是親戚一場的情份,父母正愁家裏人少,過年不熱鬧,就留了他們小住。”
長風不疑,隻是有這小子夾在中間,實在讓人心中不快,隻麵上又不好露出來,才要再找著話由來說,藍橋先開了口:“姐,你看那個!”
黛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見街邊一個賣紙紮花燈的小貨車上,掛著各色小巧的手提燈籠,便拉著藍橋過去細看。長風眼見著他們倆走去挑燈籠,張了張嘴竟沒說出什麼。
“大爺,姑娘帶著小弟弟是好事。”德䘵悄向他耳邊道,“這蕭家姑娘咱不好太親近的,有了這個小弟弟,爺親近他,就是親近姑娘。”
“你胡說什麼!”長風微蹙了眉。
“大爺方才找人的汗還沒拿消下去。”德䘵輕笑道,“爺明明不愛熱鬧,又為著什麼非要來燈會湊熱鬧?還想瞞我不成?”
長風瞪他一眼,再不理會,直走向與黛秋一同挑花燈。藍橋挑了一隻宮製樣式的小花燈,八麵畫著各色花草,他一樣一樣的認起來:“這是蘭草……這是紫萱……”
黛秋手裏提一柄彩球燈,才要去摸荷包,長風已許了商販錢,向她笑道:“我們走吧。”終於能與黛秋並肩而行,長風難掩笑意,心裏平白地像跑進一大群兔子,蹦跳不止。
忽然“砰”的一聲巨響,黛秋嚇得一抖,幾乎跌了手中的燈籠,長風本能地護住她,隻見天上彩光一線,瞬間化成一朵巨大的花球,流光異彩,十分奪目。
不知哪家會館、商行放了煙火,一簇接一簇不停地炸裂在空中,絢爛多彩,看得人眼花繚亂。長風與黛秋並肩抬頭,兩張少年的臉在煙火的映襯下,竟如金童玉女,看上去是不真實的美好。
一時煙火散去,長風才察覺自己的頭幾乎與黛秋的頭靠在一處,不由臉紅,麵上便有些訕訕:“誰家有這個氣派?像是陝西巷的方向。”
“真好看。”黛秋似才回過神來,“是不是,橋兒?”片刻不得回音,黛秋猛地低頭,哪裏還有藍橋,恐是他小孩子貪玩跑開,忙又前後左右地望去,人流如舊,隻是不見文藍橋。
“橋兒!”黛秋一眼看見地上燒著了的小宮燈,驚得四處張望,也不顧體麵,扯著脖子連喊兩聲不見回應,忙快跑兩步,又覺方向不對,又往回跑幾步。
長風一把拉住她:“別慌,人這樣擠,他必走不遠。就算去碰上人伢子,一大一小更難走脫,咱們細細找,必丟不了的。”
黛秋正是怕這個“丟”字,一聽這話,幾乎哭出來,丟了文家的孩子,她怎麼對得起舍命救回父親的文籍,文家嬸嬸也必活不成了。思及於此,黛秋忙又四下呼喚。
長風看看身後不遠也被嚇傻了的蕭家仆人,又看看德䘵,德䘵搖搖頭,他實沒看見是誰抱走了那孩子。長風又轉頭看向前方,人流如潮,並不見少。這條街原本十分寬闊,因著兩側商鋪皆擺出檔口,又有花燈,幾番擠占,街麵已經十分窄小,想綁著孩子迅速離開幾乎不可能。
“你等在這裏,我去找他。”也知不該親近,但長風還是拉了黛秋的鬥篷,濃墨的一雙劍眉微微蹙起,“千萬別亂跑!”又向百花道,“看好你家姑娘。”話音未落,人已擠進人流,比肩疊踵地勉強進了街邊的小巷子。
這巷子原不是舊有的,不過是兩家店鋪中間的小空隙,長風猜想,若真有人擄了孩子,必是要抄路的,對於熟悉地麵的人來說,串胡同是最快的方法。
小巷很窄,並肩走兩個人都難,長風貼著一側牆壁疾行向前,身後的燈光越來越暗,他由明入暗,眼前幾乎什麼都看不清。適應片刻才看清,果見前方不遠,一個黑影急急向前,長風畢竟是武將之後,有生在國公府那樣尊貴的地界,自幼有師傅教拳腳功夫,為著讓駱麟看重,他也著實磨練過,有道是“藝高人膽大”,他也並不懼怕,隻加快腳程追趕。
那黑影似有察覺,腳下更快了些,怎耐他扛著笨重的布袋,並沒有輕手輕腳的長風麻利,眼看賊人就在眼前,長風狠命地向前抓去,他雖有功夫,卻毫無江湖經驗,不曾想能幹出打杠子虜人勾當的再不會是一個人單行,另一個賊人早在他身後舉了刀。
長風聽見身後風聲,自覺已經來不及躲閃,也知事要不好,忙抖開鬥篷護住頭,然而刀鋒終究沒能落下來,隻聽沉悶一聲,“哐”的一聲,短刀落地,一個男人重重跌在地上。露出一盞微弱的燈光。
德䘵和一個蕭家的家仆雙雙拿著不知哪裏撿的門栓,護著黛秋,將賊人狠狠打暈。前麵的賊人聽見動靜,敏捷地反撲回來,借著燈光,長風一眼看出竟是他方才打過的壯漢,知其絕非善類,隨手將鬥篷拋過去,正蓋住對方的頭,從德䘵手裏接了門栓狠命敲下去,又怕一下子難得手,又狠狠敲了兩下,眼看著他不再動彈。
也不顧看賊人,長風一個健步撲到前麵一個半人高的袋子前,麻利地解開,黛秋也忙上前照亮,裏麵著實裝著一個被塞了嘴的孩子,竟是個女孩子。
黛秋焦急地與長風對視一眼,自上前鬆了女孩兒的綁繩和塞口,柔聲問其家人或地址,欲送她回去。女孩兒汙漬滿臉,怯生生地看著人,欲哭似又不敢哭。黛秋拉了她的手:“別怕,咱們定是要送你回去的。我問姐兒一句,隻你一人嗎?有沒有看見其他孩子,一個與你一般高矮的小哥兒,你見過嗎?”
女孩兒隻不說話,抹一抹臉,眼睛看著他們身後的方向,長風回頭看看,燈籠光亮微弱,並看不出什麼,德䘵勤快地沿路返回,沒走幾步便停下,小聲叫道:“公子,這兒還真有個暗門,這裏太暗,咱們竟都沒瞧見!”
幾個人聽聞忙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