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文藍橋
年關將近,蕭家的小宅院裏一片忙碌,杜氏與福媽尤其忙碌,打發家下眾人打掃庭院,撣塵抹灰,連那房梁上都不許染塵,又有家下兩三個男人重掏地籠,不大的小院便熱鬧起來,雖年事累人,竟也是一派喜氣。
黛秋近日也不必習字,與百花在房裏紮花樣子,繡鞋麵子,拚起彩綢角子做福袋。百花細細地打了攢心梅花的絡子,絡好文籍留下的那麵鐵鏡,摩挲著鏡身古樸細膩的魚紋,笑道:“過了年姑娘十四歲了,那咱姑爺可就到了弱冠,我估摸著,一開春兒,文家必要來人放定的。”
黛秋臉一紅:“青天白日,胡說什麼!”
“這哪裏是胡說?”百花說著,將那鐵鏡端詳半日才輕輕係在黛秋半舊緞麵襖的盤扣上,“雖說文老爺在任上,可他那麼喜歡姑娘,必是要為他家哥兒早早拉去的,再說姑爺的年紀隻怕也難再等。”
黛秋假意惱人,拿著繡針作勢要戳百花的手背:“我讓你再胡說!”
百花也知她是玩笑,假做害怕躲手,才要再說笑幾句,隻聽紛亂的馬蹄聲界著後院牆傳過來。“什麼事?”黛秋放下針線,跳下炕就要去瞧。
“沒姑娘不愛的熱鬧。”百花嗔她道,“街門都鎖了,你再出不去的。管他什麼事,橫豎沒進了咱家的院子,理他做什麼……”話音未落,隻見福媽急急地走來。
“太太帶人收拾前院廂房呢,叫姑娘這裏準備下,搬去前院住。”福媽說著就走,百花一把拉住她。
“你老人家倒是把話說清楚,好好的又搬什麼?”
福媽甩開百花的手:“我那裏還忙著,哪有工夫細掰扯?老爺才來家了,你們要問,怎麼不去前院問?”說著轉身就走,隻留下黛秋與百花麵麵相覷。
蕭濟川也是急急地才趕回家,知會杜氏騰挪院子。原來今日早朝,接到地方上來報,有之前白蓮教的教眾集合了一股子山賊胡匪駐紮在離京城不遠的望北山一帶,原不過是幹些打家劫舍的勾當,漸漸成了勢,竟公然搶劫官府糧倉。
他們打著劫官濟貧的旗號蒙蔽百姓,在當地頗得人望,偏有個不怕死的頭領自稱天子降世,公然作反起來,與地方府軍打成個熱窯,如今府兵漸有不敵之勢,特向上求援。
駱麟才散朝就找到蕭濟川,原來這望北山就在文籍的衛戍的地界,戰勢吃緊,文籍又最是個身先士卒的戰將,恐要吃虧。駱麟已經殿上奏請增援,因離京畿甚近,今上已準旨增兵,務求斬草除根。
駱麟還自請隨旨出京。他這一去,增援還在其次,先要將文家妻小送至京中。這事不宜鬧出動靜,最好在戰事完結前無人知曉,以免那有心人參文籍動搖軍心,駱麟便想悄悄將文家家眷安置在蕭家的小宅院裏,待平靜之後再作打算。
蕭濟川深以為然,杜氏不免憂心:“文親家的人品能耐是沒話說的,隻怕姑爺年近弱冠,也要上馬持刀,有個散失可怎麼好?”
這也正是濟川憂心之處,卻不好言明,少不得安慰道:“姑爺小孩子家,無官無職,哪裏就需要他去衝鋒陷陣?少卿這一去就接了親家母和孩子們來,他一個國公爺料理這點子事必不會有散失。我們白坐在這裏,也慮不到這些,你隻把後院打掃幹淨了,雖然窄巴些,好歹是個安穩地住處,再囑咐家下人,這事萬萬不能說與外人知道。”
黛秋稍晚也從父母那得了消息。雖然眼下江山動蕩,總沒個安穩,她也常聽老人們提起庚子年的逃難,父親也曾講起當年軍前效力的種種慘事,可黛秋畢竟不曾親眼見過刀兵,又想起文籍那樣和善溫良的人,此刻生死未卜,不免有些害怕。
小女孩子心中裝不下事,晚間便鬧起無明火來,牙疼得連飯也不曾好生吃,濟川晚飯後便在女兒房裏,陪她說說話,又故意翻些醫書脈案與她談講。“厥俞在這。”濟川摸著女兒背後兩處穴位,手上稍帶力氣,慢慢揉著:“四椎下兩旁相去脊各一寸五分。”
黛秋用心默記父親按壓的位置,又看一遍炕幾上鋪著的一張牛皮紙針穴圖譜。濟川說著閑話,足揉了一盞茶的工夫,黛秋忽覺嘴裏不那麼疼了,不由抬頭看向濟川,隻見父親正含笑回望於她。
“針三分,炙七壯,主咳逆牙痛,心痛,胸滿嘔吐。你小人兒家不經事,隻不過是一時火走牙經,並沒有什麼,也不用施針用藥。現下可好些了?”濟川疼愛地摸著女兒的頭,“秋兒別怕,你文叔叔是久經殺場之人,必不會有事。”
黛秋被窺破心事,不好意思地低頭,又見桌上的脈案,故意翻看一頁,便將話扯開:“爸說過,我學無從師,且不宜開蒙。做什麼還要教我這些針穴之法?”
濟川攬過女兒,笑道:“並不為教你,不過白使你知道些皮毛,原為打發閑暇。過了年,秋兒便又長一歲,將來成家立業,秋兒該有自己想做的事,知道這些醫道常理也並無壞處,若有研習醫道的誌向,女子習學針炙多有不便,且更難學成,有了這些皮毛,對你自有益處。”
心知父親為自己思慮周全,黛秋撒嬌地抱住濟川的胳膊:“母親常說,蕭家世代行醫,我雖是一個女孩兒家,但無兄弟幫襯,自當承襲祖業,不使祖宗的心血失傳於世,怎麼爸隻管教我些詩詞文章,並不講醫術道理?”
濟川不料女兒有這一句,看著她花朵樣的小臉,心中無限疼愛,握了她的手,溫言道:“歧黃之術習學輕意,精進實苦,非立宏誌不能持守,秋兒雖是女孩家,卻是咱們蕭家的至貴至寶,教你讀書習字原為明理,明理方能立誌,等你長大了,明白自己心中所願,學不學醫,你心中便自有決定。”
黛秋轉著眼珠,故意道:“爸既然說學醫苦,那秋兒便不學了。可我若不學,咱們的秘傳醫術失傳了,可怎麼樣呢?”
濟川知道女兒是特特這樣說,不免朗聲笑道:“那我就開館收徒,哪有些什麼秘方絕技?都不過是救人的法子,秋兒不學,便散與別人學去,總是對世人有益就好。”
父女彼此知心知意,相視而笑……
臘月二十五,燉肉磨豆腐。天近黃昏,小巷子裏隱隱飄出肉香。
德勝門外,幾匹快馬圍著一輛雙青騾大車急急奔來,守門的軍士見了那領頭的亮出的腰牌也不敢攔,忙忙放行。
一行人急奔學部街,蕭家院子小,被擠在巷子最裏麵,騾車足奔了兩射遠才緩緩收住,領頭的人先跳下馬,幾步跑到蕭家門前,抬手狠命拍打街門。
老家院開了門,見來人灰頭土臉,身上棉甲袍子上似還染著血,驚了一跳。領頭人顧不上解釋,急道:“蕭供奉在家嗎?國公爺差小的來送人。”
家下人早得了杜氏的教導,隻知近日有親家上門,卻不知已是到了這口日子,且看來人的樣子,並不是走親戚、竄門子的派頭,不由也慌張起來,也不顧來人,自向內院奔去。
不過一時,蕭濟川繞過影壁牆,急走而來,一眼看見來人,竟是駱麟最貼身的伍兒。濟川不由腳步一滯,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
伍兒見他來,忙地打千兒:“蕭供奉,奴才奉主子命送親家太太和姑爺來這裏。”說話間,已有軍士放了梯凳子,先從騾車上抱下一個裹著棉甲的稚子,那棉甲肥大,越發顯得孩子瘦小,一雙滾圓的眼睛裏滿是驚懼,伍兒伸手接過孩子。
蕭濟川看過去,這孩子年紀尚小,但五官已出落了模樣,一眼便能看出是文家的血脈,尤其眉眼與文籍竟直如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是……”他知文家有兩個兒子,可按屬相算一個有十八九歲,另一個與黛秋同歲,眼前這個不過六七歲上下,卻又是誰?
“他可不就是……”伍兒話沒說完,隻聽身後軍士回道:“夫人昏過去了。”
眾人急急地圍上去,濟川和伍兒忙打發軍士將車上的婦人抬進院子,又一通切脈問診,掐人中灌水,倒無人顧及那幼子。
彼時,杜氏與黛秋也得了消息,隻聽說親家太太昏死在車上,也不顧有外男在場,娘兒倆也齊齊趕至後院。
黛秋原本的屋子並不大,此時已塞滿了人,丫頭婆子有打水的,有遞茶的,伍兒急得直跺腳。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躲在腳落,穿著與他身量相差太多的棉甲,滿臉汙漬難掩他五官周正,活脫就是一個小小的“文籍”。
黛秋不顧杜氏往炕前看情況,自向童子走去,那孩子雙目含淚,卻始終未有一滴落下,隱忍的神情與稚嫩的麵頰極不相稱,讓人心疼。
黛秋蹲身,扯下手帕替他擦臉:“你是文家的孩子嗎?文籍叔叔可安好?你的哥哥們呢?”
男童怯怯地看向黛秋,不發一言。
“你且別怕,來了這裏就平安了。”黛秋勉強含笑道,“我們必會護你周全。”
“姑娘,你看。”一同跟來的百花忽叫住黛秋,驚訝地指一指那孩子的裏懷,棉甲太過破敗,一個破了棉絮的大口子裏透出孩子本來的打扮,天青色小袍子的盤扣上,明晃晃的掛著一塊鐵鏡。
黛秋一驚,一把抓起來細看,沒想到從進門到方才,一聲不吭地男童猛地扯回自己的鐵鏡,同時“哇”地一聲哭出來,驚了房內眾人一跳,原本躺在床上剛剛轉醒的女人聽了孩子的哭聲,竟似個木偶被人提了線,猛地坐起身來,欲推開眾人:“橋兒,我的橋兒……”
“橋哥兒好得很,許夫人,咱們到了蕭家,平安了!”伍兒知道許氏找誰,忙安慰她道。
許氏似不能相信,抬頭看看伍兒,又一臉焦急地看向蕭家夫婦,杜氏敏捷,忙閃開身,讓她可以直接看到男童。果有效用,許氏的神情一鬆,兩行熱淚滾滾而下,隻道一句:“終於……到了!”兩眼一翻便又暈了過去。
男童推開眾人,飛撲到床前,撕心裂肺地哭喊:“媽,媽!”黛秋仍呆於原地,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可這裏實在太亂,讓她想不清來龍去脈。
兒是娘的心頭肉,杜氏見狀淚水奪眶而出,蹲身去哄孩子,濟川實在忍不住,向伍兒道:“這是遠笛的哪位公子?我怎麼沒聽說過?”
伍兒被問得一愣,他心知這情形蕭濟川再沒有玩笑的道理,忙回道:“他便是供奉家的女婿,文家的二哥兒,名叫藍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