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過去式白月光

我初中上的是個區重點校。

一般這種學校的學生，多是學習認真，但智商平平。整個學校，也找不出一個那種德智體美全麵發展，成績碾壓一眾凡夫俗子的頂級學霸。

大概是視線範圍內沒有一個可以拿來做參照的“別人家的孩子”，所以，我們學校的學生，心態普遍樂觀平和。

初一下學期，我們班轉學來一個新同學。他個子很矮，也胖，一張圓臉白裏透紅，就像年畫裏抱金魚的胖娃娃。

他比同年級的人小一歲，又是外地轉來的，於是，班主任安排他和班裏的生活委員，就是我，坐同桌，還讓我帶他熟悉校園的環境。

生活委員在我們班的領導班子裏，是個比較沒有存在感的角色。班長團支書很權威，文體委員有人氣，課代表每天收作業發作業，也天天能刷存在感。我主要業務，就是每周大掃除後查衛生，哪裏打掃得不幹淨我再加工一下。

接到這樣一個大活兒，我精神一振。

我熱情地帶領他轉了校園，告知重點場所的位置，比如存車處，衛生間，水房，小賣部以及食堂，告訴他各門課上課要準備的東西，上課守則。

這小孩不愛說話，我跟他說什麼，總是瞪著兩隻圓圓的眼睛看著我，很誠懇地點頭，我總感覺他下一秒就要拿出個小本做記錄。

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麼拿我的話當回事兒，一高興，又補充了很多課外知識。

學校有個小圖書館，每周二下午借書。你要是在快下班的時間去再跟老師磨嘰一下，有可能借到小說。

學校門口有兩家賣炸串的小攤，一定要去阿姨家買，而不是旁邊那家夫妻檔，因為阿姨家給刷一種山楂醬，很好吃。

自習課寫作業，一定要先寫數學英語，最後抄課文，因為有時候語文老師常常在快下課時，取消抄課文……

小孩對我的崇拜無以複加，從那以後，他就成了我的小弟。

那時我們學校樓裏沒有燒開水的設備，大家一般都是預備一個不鏽鋼大茶缸，去操場旁邊的水房打水。自打小弟來了，每天我到學校後，總會發現我的茶缸裏已經裝滿了水。

我家離學校不遠，走路十多分鐘，常常有幾個要好的同學，陪我走到家，再騎上自行車回家。他每天也跟著我們走這段路，還讓我把書包放在他自行車車筐裏。

他不愛說話，我們聊天時，他就安靜聽著，有時跟著笑。

初中語文有篇課文《愛蓮說》，作者叫周敦頤。那天放學回家，我們正討論荷花和蓮花到底是不是同一物種，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說：“周敦頤，你們說他的小名是不是跟我一樣？”我們都一頭霧水，說：“你小名叫什麼啊？”

他瞪著那雙無辜的大眼睛，一臉嚴肅地說：小墩子。

眾人大笑，紛紛表示，這個小名實在適合他。

從那開始，我們就放棄了他的大號，改用“小墩子”稱呼他。再後來，“小墩子”叫著太麻煩，改成了“墩墩”。

大家都快忘了他那個寫起來很好看，讀起來很奇怪的本名：施逸。

時間久了，他的話漸漸地多了起來。我知道了他父母是修橋的工程師，工作的原因需要全國各地跑，他從幼兒園開始就不斷轉學。

他說他最喜歡的地方是蘇州。那裏春天時有一種糯米做的甜點叫青團，初夏可以吃一種小河蝦，用油一炸，特別脆，秋天吃一種螃蟹，叫大閘蟹。

還有各種各樣的小糕點，你能吃一個月不重樣，真是人間天堂。

我頭一回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原來可以這麼理解。

他喜歡吃甜食，經常拿一些巧克力，小糖果送給我，還說這是高級貨，他姑姑從法國寄回來的。

我特別喜歡一種五顏六色的小點心，若幹年之後，才知道那玩意兒的名字叫馬卡龍。

大概是自小輾轉各地的緣故，他普通話說得很不好，裏麵夾雜各種各樣的口音。上課一回答問題，同學們都笑。

他脾氣很好，這樣也並不生氣，還跟著大家一起笑。

我覺得這樣不對，沒事時，就讓他念語文書上的課文，我用本地口音的普通話給他糾正發音。

然後，就到了初三。

我們的日常生活，一下成了刷題，講題，測驗，再刷題的無限循環。

當然，每個行業，都有不太拎得清的人。

我們體育老師突然覺得每回上課長跑，跳遠，仰臥起坐這中考體測老三樣有點枯燥，心血來潮在每節課上課之前，來了個簡易籃球賽。班裏男生自願報名，三人一隊，10分鐘一局定勝負。贏了的隊每人可以得到一瓶冰紅茶作為獎勵，下節課繼續守擂，接受其他隊的挑戰。

在家長老師全麵禁止一切文體活動，恨不得把孩子裝進防撞袋貼上“輕拿輕放”標簽的初三，這個籃球賽很是振奮人心。

體育課前，同學們都飛快地喝水上廁所，第一時間飛奔到籃球場參加比賽或者看別人參加比賽。而墩墩同學，卻意外地在這籃球賽中聲名鵲起。

他屬於人菜癮大，課前籃球賽幾乎每場必到。在一眾高瘦男生中，這個靈活的小胖子，頗受矚目。每次籃球賽，甚至有老師駐足圍觀，鼓掌助威：“墩墩，加油！”

他對我這個老大依舊很尊重，每次贏了比賽，他總是把冰紅茶往我桌上一放，不說話隻看著我笑，有點得意，又有點害羞。

我的心中，卻漸漸沒法當他是小弟，每次喝那冰紅茶，我的心中，總會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有點緊張，又有點愉快。

早戀是不對的。

但那些磕CP的人可不管這個。

不知從何時開始，墩墩同學給我冰紅茶時，周圍總會響起輕輕的笑聲。

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會有男生不經意地撞他一下，扭頭道歉，臉上，卻滿是笑意。

甚至老師上課提問，如果叫我後馬上叫墩墩，周圍便會適時地響起幾聲很假的咳嗽。

每每此時，我都很憤怒。

而墩墩同學，便瞪著那雙無辜的大眼睛，一臉正色認真地製止大家：“你們不要起哄，陳小茉不高興。”仿佛這個起哄的原由，跟他完全沒有關係。

當然，這樣的勸導，會引來更大的哄笑。

於是，我找班主任換座位，又弄了一輛自行車，下課後飛快騎回家。

接著，熱火朝天的籃球賽被校長發現繼而叫停。

我和墩墩同學，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漸行漸遠。

下麵，就是更加平平無奇的複習，拍集體照，體育測驗，模擬考試，中考。當我把誌願表交給老師後，有種人生告一段落的感覺。

快到家時，有人在背後喊我。我回頭，居然是墩墩。

他穿著白T恤藍褲子的校服，推著那輛破自行車。他從車筐裏拿出一個家樂福的塑料袋，往我懷裏一塞，然後，騎上車子飛快走了。

我打開，裏麵是一盒五顏六色的馬卡龍，和一個皺巴巴沒封口的牛皮紙信封。信封裏，是一張寫作文用的格子稿紙。

陳小茉，你好！

不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麼，大概正在做題吧。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剛剛吃完飯，還吃了蛋糕，今天的蛋糕太甜了，一點也不好吃。

我爸媽跟我說，我可能不在這裏上高中了。你也知道，我從小就在不停地搬家換學校，對這事還是挺習慣的。可是，今天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我心卻很難過，因為，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知道為什麼，你最近特別討厭我。但是，我卻一如既往地喜歡你，即使你現在不怎麼搭理我，我依然覺得，你是我心目中最聰明，最美麗，最善良的女生。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勇氣把這封信給你。但是，我真的想對你說，無論我做了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都請你原諒。和你同桌的這段日子，將會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看看時間，6月2日，還是在中考前。

落款是，愛你的墩墩。

信紙皺巴巴的，那上麵的字橫平豎直，規規矩矩寫在格子裏。

夕陽西下，單調的蟬鳴和似有若無的青草氣，縈繞身畔。

“就這呀……”韓旭拿起盤裏最後一顆杏，放進口中。

我點頭：“對呀。”

“我還以為有啥勁爆的呢，你這寫成小說，小學生都不看。”

我不樂意：“憑什麼不看，多浪漫！”

“浪漫什麼呀，現在初中生都打小三了，你太落伍了。”韓旭吐出杏核，笑道，“哎呀，話又說回來了，最聰明，最美麗，最善良的女生，怎麼就成了相親困難戶了。”

我笑，伸手胳肢她。

韓旭觸癢不禁，笑道：“哎呀，錯了錯了，不賴你，這都賴這個社會……”她頓了頓，“那你跟白月光，墩同學，後來就沒有聯係嗎？”

“沒有。”

“哎，你這大學四年研究生三年都沒找對象，不會是因為他吧？”

我笑：“我是那麼抓馬的人嗎？對個初中同學念念不忘？我這腦子，不好好學習，考得上研嗎，畢得了業嗎，哪有工夫找對象。”我想了想，“而且，我想找個又高又帥的……”

“你倒不傻。”韓旭白眼一翻，卻又歎道：“上學時，找了也沒用。我談了這麼多，現在不也得相親。那時正經是虛度光陰，跟我談戀愛的，沒個正常人。”

“你怎麼能那麼說呢，那個學長，叫什麼來著，學心理那研究生，我覺得就挺好的。”

“好什麼呀，那個就是長得好。”韓旭駭笑，“鬧了半天，敢情你是個顏控。”

韓旭抻張紙巾擦擦手，又把它一團，“啪”地往垃圾桶裏一扔：“別扯那沒用的了，咱還是聊點有可操作性的吧。”

“可操作性？”

韓旭道：“我媽有個同事，退休了，現在就專門給人介紹對象。回來我給你個表，你填填，有合適讓她給你介紹。”

“啊……”

“我還上相親網站，回頭幫你也注冊一個。”

“這……”

“這什麼這呀，以前車馬慢，一生隻能愛一個人，現在，一天見一個你都不見得能遇到個條件合適的。所以，就得增大基數，這就是科學的方法論。”

韓主席的話，一向無可辯駁，我點頭：“行，我也注冊。”我想了想，“但是，我還是覺得，找對象，條件是一方麵，重要的，還是得彼此喜歡。感覺對了，條件什麼的，都不重要。”

韓旭點頭：“科學的盡頭，是玄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