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就這?
我站在花園裏。
不,是一個花田。
一望無際的橙色,被一條條小路,分成一塊一塊,像個絢爛的棋盤。
陽光溫柔地撒下,淡淡的甜香縈繞身畔。
“陳小茉,快點過來……”
不遠處,一個人向我招手。
“你是誰?”
那人笑,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
“我是你的愛人呀。”
愛人?
我已經結婚了?
我覺得好笑,怎麼現在還有人用這麼老土的稱謂。
“不是應該叫老公嗎?”
那人失笑:“現在誰還用那麼老土的稱謂。”他頓了頓,又道,“再說了,婚姻製度都沒有了,哪裏還有什麼老公老婆,丈夫妻子……”
婚姻製度沒有了?
我不由得道:“那我們是什麼關係?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不是耍流氓?”
我忽然意識到,我大概是穿越到了未來的某個世紀。那“耍流氓”這個詞,是不是也已經過時?
那人走過來,輕輕牽起我的手:“你今天怎麼了?說話顛三倒四的?”
他低頭看著我,目光溫暖似要把我包裹起來,就像溫泉。
我說不出話,他卻笑了:“兩個人在一起,不是因為愛,那才是耍流氓。”
他說著,轉過身:“你大概最近太焦慮了,來吧,我們走走。”
我有點明白了,這個時代,婚姻製度已經消亡,焦慮和耍流氓,倒是萬古長存……
我們慢慢走向花田深處。他的手牢牢牽著我,讓人無比安心。
我長出口氣,這時才看清,這些花是鬱金香。
橙色的花朵,在陽光下愈發明媚。
風吹過,花苞輕輕抖動,裏麵,露出一個一個嬰兒的麵頰。
等等。
露出什麼?
我揉揉眼睛。是的,每個花苞裏,都有一個小嬰孩。
“那……那……”我指著花,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怎麼了?”
“花裏,怎麼有小孩?”
“小孩,不就是從花裏長出來的?”他又笑,那表情,仿佛我不知道1加1等於2。
小孩是從花裏長出來的?
啊……這件事我好像聽說過。
拇指姑娘,就是從鬱金香裏長出來的。
仙女們去參加舞會,也是把孩子放在鬱金香花苞裏哄睡……
但是,即便找到了理論依據,我仍舊覺得這個事實很震撼。
花裏長小孩?聽起來又古樸又高科技。
這就是童話照進現實吧……
我們走近一朵花,一個小嬰兒正在沉沉睡著,雙目緊閉,睫毛一簇一簇的。
接著,我的這位“愛人”,伸手去捏小孩的麵頰。
我有點訝異,剛才看他還挺好的,怎麼手這麼欠……
我忙道:“你別這樣。”
“他們也不能總睡覺呀……”他說著,竟推推那嬰孩,“你醒醒。”
說罷,又扭頭看我,嘻嘻笑道:“這熊孩子,怎麼一點動靜沒有。”
我怎麼覺得,他更像個熊孩子。
我又說:“你別打擾人家……”
他不理,仍舊用手撥弄:“醒醒,醒醒……”
“陳小茉,你醒醒……”
我緩緩睜開眼,小孟和韓旭,伏在椅背上,看著我笑。
“到站了,還睡呢?”小孟說著,轉過身。
我有點恍惚,低頭一看,身上蓋著件衣服。
“這啥呀……”
韓旭笑道:“這是孟老師車上放的,剛才停車,我下來幫你蓋,你都沒醒。”
小孟接口道:“應該把你拉走賣了。”
我看看窗外:“到地鐵站了?”
“好家夥,睡得都不認識家了。”小孟說著,敲敲窗戶,“看好了啊,一會兒別進錯家門。”
我把那衣服往車座上一放:“你嘴怎麼這麼碎呢。”
我下車,韓旭也跟了下來。
我笑:“幹嗎?你還真怕我找不著家嗎?”
韓旭道:“孟老師跟我家不順路,我就這兒下吧。”
小孟卻把車窗搖下:“你上來吧,一腳油的事。”
韓旭道:“不麻煩了,車很順。你趕緊走吧,等下晚高峰來了,不好走了。”說罷揮揮手。
她偏著頭,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含笑,右手小幅擺動,像林誌玲。
車開走,韓旭從包裏掏出個皮筋紮頭發。
“皮筋找到啦?”
韓旭道:“包裏有一個。”
我點頭:“紮上點吧,外麵沒空調,熱。”
韓旭把頭發紮好,看看我,然後伸手拍拍我的頭。
“公交站怎麼走來著,好久沒來你家,不記得了。”韓旭四下看看,問道。
“你坐地鐵唄,公交晃晃悠悠的,一會兒還堵車,你到家幾點了。”
韓旭翻個白眼:“越晚越好。”頓了頓,又道,“我那表哥今天來我家,我等他走了再回去。”
韓旭這位表哥是她大舅的孩子,比韓旭大兩三歲。上大學時,就聽韓旭說,他常有意無意言語行動騷擾。因為韓旭媽媽提前退休了,在她大舅開的公司裏打工,對於這些事,也不便深究,有時候,甚至怪韓旭想得太多:人家隻是表達友好,沒有別的意思……
後來表哥結婚了,對韓旭的風言風語動手動腳卻並沒有停止。我才明白,這家夥不是不懂遺傳學和婚姻法,就是成心。
“他現在還那樣嗎?”
韓旭點頭:“整個兒一傻缺。”
多數人對於韓旭的印象,就是人間富貴花,我卻總覺得她有黑道女大佬的氣質,大概就是因為這個。
我隻能說:“你現在都當老師了,別老說臟話,回來讓學生聽見,多不好。”
“我也不能當著學生罵吧?”
“那萬一你說順口了呢?”
韓旭搖頭笑:“你爸媽應該寫本書,‘怎樣培養出一個規行矩步的大家閨秀’。”
我推她:“去去,這都是好話,不聽拉倒。”我想了想,“要不你上我家吃得了,吃完飯回去,他肯定走了。”
韓旭有點猶豫:“這……好嗎……也沒提前跟阿姨說呀。”
“要是別人,可能怕菜不好,沒法招待客人。你這種成天吃草的,給口剩飯就行。”
韓旭失笑,又道:“我買點東西去吧。”
我一伸手,挎住她的胳膊:“你還想拎兩盒點心嗎?走吧……”
“怎麼這麼多話!”她說著,輕輕在我胳膊掐一下。一低頭,看見地上那個放書的大袋子,彎腰一把拎起。
我嚇一跳,連忙伸手接:“你慢點啊,咱倆一塊拎。”
韓旭把胳膊從我臂彎中抽出,伸到我麵前:“這肱二頭肌,白練的呀?”
說著,蹬蹬蹬徑自往小區裏走。
她背影纖細,雪紡衫被風一吹,衣袂飄飄,拎著袋子的胳膊,卻是穩穩當當不搖不晃。
林黛玉倒拔垂楊柳,就是這樣一種感覺吧……
進了家門,我媽正在做飯。
前些日子,我從網上給她買居家服,我選的圖案是鳶尾花,賣家發錯貨,寄來個哆啦A夢。
我媽穿上試試,竟很喜歡,就留下沒退。
韓旭一見便大肆誇獎,語氣誇張又真誠,逗得我媽直樂。
我爸單位附近有個菜市場特別好,東西全,還新鮮,我爸每周去幾次。今天看見韓旭來了,我媽趕緊給他打電話,讓買點蝦和螃蟹。
這些天準備說課比賽,今天終於完事。我提前跟我媽說好,給我燉點肉,補腦。
飯菜上齊,我夾塊肉給韓旭,我媽卻道:“韓旭不愛吃那個,你給她剝個蝦吧。”說著,指指桌上一盤水煮蝦。
韓旭有點好奇:“您還記得我不愛吃什麼?”
我媽笑:“這還不好記,什麼東西沒滋沒味兒你愛吃什麼。”說著,又向我爸道,“你給韓旭拿個螃蟹,挑個肥的。”
韓旭臉上微微泛紅,又向我爸道:“還讓叔叔專門跑一趟,買螃蟹買蝦的……”
我爸卻道:“這孩子這麼客氣幹嗎,不是順路嗎。”
我爸挑了個螃蟹給韓旭,又拿給我和我媽,然後,自己搖頭:“現在螃蟹沒有太好的,封海了。”又看看韓旭,“你等秋天再來,那時螃蟹、皮皮蝦都應季。”
韓旭趕緊說,這螃蟹就挺好,雖然不特別滿,但是新鮮。
我爸又道:“小韓現在在哪工作呀?”
韓旭還沒說話,我媽接口道:“上回陳小茉不是說,韓旭跟她一個單位嗎。”
“啊……”我爸怔了怔,“說的是小韓啊……”
看那表情,我爸就是忘了,自己在那找補。我剛想揭穿,韓旭道:“陳小茉人緣好,叔叔阿姨又好客,來家裏的人肯定多,叔叔記混了。”接著,又道,“哎,您最近忙嗎?”
我爸臉上表情一鬆,拿碗喝口湯,笑道:“我們都快退了,還忙什麼。”
韓旭道:“您退休之後,也得再幹兩年吧?”
“幹什麼呀。你看你上大學那會兒,時不時也來,那時你跟陳小茉都是小孩呢,現在研究生都畢業了。我們單位這些年也招了好些小孩,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啦……”
我爸說完,些許感慨。
韓旭道:“叔叔您可別這麼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優勢,但是,您這些經驗,是我們沒有的。那會兒上大學時,跟您聊聊,我就學到好多東西。”
我爸臉上洋溢起光彩,舉著螃蟹腿,開始跟韓旭聊國際局勢。
我低頭偷笑,卻也暗伸大指:就沒有韓旭接不住的話。
飯畢,韓旭要幫忙洗碗,我媽笑道:“你們上一天班怪累的,讓你叔叔刷就行了。”
韓旭笑道:“叔叔不也上一天班嗎。”
我爸道:“我都幹慣了,不費勁。你們平時不幹活,幹點就累。你看陳小茉,最討厭刷碗,你阿姨還說了,等她以後結婚了,別的嫁妝都無所謂,可得給她陪送個洗碗機……”
我監測出這個催婚預警,趕緊拉韓旭去我屋。
我的屋子很小,寫字台旁邊就是床。韓旭在椅上坐了,我盤膝坐在床上。
我媽推門進來,拿著一碟杏和一杯水。
韓旭連忙走過去接:“阿姨別忙了……”
我媽說:“這杏是新疆的,陳小茉最愛吃,你嘗嘗。”
韓旭把碟子放在寫字台上,我拿一個放進嘴裏,向韓旭道:“吃呀。”
她皺眉:“我吃過這種杏,太甜了。”
我笑:“反正你今天也得跳繩,不差這幾個杏。”
韓旭失笑,拿了一個,放進口中,點頭道:“這個的確比咱這的杏好吃,在吃這件事上,聽你的準沒錯。”
我點頭:“茉茉嚴選。”
韓旭失笑,拿張紙巾放桌上,又把我扔在桌上的杏核揀揀,放上麵,抬頭道:“我以前,一直覺得‘愛’這個詞,根本是虛構出來的,就像鳳凰。現在吧,我倒覺得,這也許是存在的。”
我懂她的意思。
說實話,我之所以在見了這許多奇葩男人之後,還願意去找對象,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爸媽。
我爸是外地人,工作雖然算公務員,但是他年輕時,公務員是最不賺錢的行業,我爸媽結婚時,住的還是單位的宿舍。
我還沒上學時,我媽得過乳腺癌。雖然發現早,沒有生命危險,但治療花銷很大,找單位以及跟親戚朋友借的錢,到我上初中才還完。
所以,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同甘共苦,患難與共這回事的,這當然是愛。
我對韓旭說:“愛本來就是存在的,你爸媽肯定也是愛你的。”
韓旭看著我笑,很美,卻有些淒涼。
我想想:“那你就趕緊找個對象,讓那男人愛你。”
韓旭呆了呆,忽道:“人為什麼要找對象?”
這句話怎麼這麼耳熟?
啊……對了……小孟說過。
我隻能說:“你們學計算機的,是不是都愛刨根問底呀?”
韓旭道:“當然了,做任何事,都有為什麼。比如我考師範,當老師,就是因為我媽說,女孩當老師好。”
“當老師就是挺好啊。”
“但是我不喜歡。”
我想了想:“那你就別當唄,你學計算機的,工作好找啊。”
韓旭歎口氣:“等我找著對象再說吧。當老師的,這方麵還是有優勢。”
我隻能點頭,韓旭又道,“說真的,你為什麼要找對象?”
我想了想,朗聲道:“為了尋找真愛。”
韓旭“嗤”地一聲笑:“你還不如說尋找世界和平。”她頓了頓,“我上學時談過這麼多對象,我也沒覺得哪個是真愛。”
“你沒遇到不代表沒有,等你遇到那個人了,你就知道,那是真愛。”
韓旭失笑:“說得跟你多懂似的,你一個男朋友都沒談過,還跟我扯真愛?你那都是紙上談兵。”
“我雖然沒談過,但是,我喜歡過別人呀。談戀愛隻是一種形式,那種喜歡別人的感覺,我還是很清楚的。”
“是嗎?”韓旭眉毛微挑,下巴一抬,“展開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