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級聽力

這些日子，我和韓旭都在積極準備說課比賽。

我把參考書一本一本往學校拿；她則每天早晨在班車上，事無巨細請教小孟，還把自己的稿子和PPT給他看，請他幫忙修改。

因小孟年紀小，平時對待工作也不是個特別上心的狀態，所以周圍同事沒人拿他太當回事。

他愛開玩笑，跟人說話以抖包袱為主，極少談論工作。

如今，這位前學生會主席天天在他麵前虛心求教，像個認真的小學生，這大概是小孟同誌職業生涯的高光時刻了。

我心中暗笑，又默默譴責自己不厚道。人家好歹是考上了北師大的高材生，我可不能狗眼看人低……

我突然明白，我跟韓旭為什麼能成為朋友。

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跟韓旭，卻是風馬牛不相及。

她漂亮，聰明，當年在學生會，百十號人精，她談笑間輕鬆拿捏。

而我就好似小說裏女主的對照組，長相平庸，性格模糊，即便不惡毒，也隻能當個女配。

就連吃飯，我倆都南轅北轍。

韓旭曾懷疑我的味覺係統有異於常人，因為無論我吃什麼東西，跟人感覺都特別香。食堂的大鍋飯，我都能吃出米其林的效果。她說跟我一起吃飯，總有種莫名的幸福感，天寬地闊，人間值得。

而她自己本就口味清淡，加上健身，她的食譜中出現最多的是白水煮雞胸和黃瓜。她除了做學生會的工作，還有兼職。

我常看見她在寢室裏，眼睛盯著電腦，麵無表情地夾一筷子生菜塞進嘴裏。

我總覺得，她吃飯，純粹是因為不吃飯活不了，主打一個身不由己。

即便如此，每次出去，我想吃火鍋炸雞螺獅粉，她都會欣然陪同，隻是我喝汽水時，她喝啤酒。

我很好奇，啤酒能減肥嗎？韓旭說不是，隻是喜歡。又說，她吃完大餐，都要跳兩千個繩，那個減肥……

如今我才意識到，我們的共同點，是認真。

計算機教研室有幾個吸煙的男老師，教學樓裏不讓抽，他們一下課就跑回辦公室吞雲吐霧。韓旭便跟我商量，平時在我們辦公室待著。

我們屋幾個老師痛快答應，一次開會，所有人都在，韓旭買了幾斤車厘子給大家吃作為答謝。

這天韓旭聽課回來，很神秘地把個U盤插在我電腦上。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黑直的長發披在肩頭。她本來就高，這裙子又長，仙氣飄飄，近像郭碧婷，遠像小龍女。

我不禁讚歎：“你這衣服真好看。”

韓旭笑：“給你發鏈接啊？”

我連忙搖手：“那就算了，我有時早晨起晚了，去班車站得騎共享單車。這還不一下就穿壞了。”我又看看韓旭，“你這頭發怎麼又直了？”

“拉直了。這發型師技術不錯，你回來也去弄弄啊？我覺得你頭發燙一下好看。”

我想想：“我剛剪完呢，等過一個月我再跟你去。”

U盤打開，裏麵一個文件夾，題目是“說課文件存檔（計算機）”，打開一看，是部門曆年說課比賽的文稿和PPT。

韓旭說，這些東西部門有存檔，她找小孟拷的。接著又說：“我本來還想給你拷英語的，小孟不讓。”

“是嗎？他咋這麼摳呢？我還覺得平時跟他關係不錯呢，這還不給。”

韓旭道：“是啊，我也覺得你跟他挺熟的。看你們平時聊得挺好，跟說相聲似的。”

我隻能搖頭：“也許人家有什麼保密規定的吧。不過也沒事，我看龐老師的就行了。”

龐老師叫龐倩，跟我一個辦公室，也是教英語。她三十多歲，人很和善，我有什麼問題，她一向是有問必答。

韓旭點頭：“我聽說她老公在北京上班，好像掙得挺多的。她倆孩子，事業家庭雙豐收，這才是人生贏家。”

我笑，心想你這偵察能力還挺強。

韓旭又道：“要不你自己問問他去，你都張嘴了，他還能不給嗎？”

我搖頭：“不用。”

韓旭頓了頓，抬起頭，微笑看著我：“怎麼了，生氣了嗎？”

“啊？生氣？”我不解，“生什麼氣呀，愛給不給唄。龐老師給我一堆資料呢，我稿子都快寫完了。”

“這麼快，那等我的稿子全弄完了，你幫我改改。”

打了上課鈴，韓旭又走了。

過了一會兒，微信響，小孟發來個打包文件。

“這是什麼？”

他回複說是曆年說課比賽的材料。我打開文件夾，PPT、稿子，很全。

我回複道：“啊……其實不用了，這得保密吧？”

“沒事，你保密，別跟別人說就行。”

我趕緊回複：“啊，好的，謝謝啊。”

小孟發過來一個白雪公主，轉了一圈一鞠躬，上麵出現仨字，鬧太套。

我失笑，發個捂臉的表情。他又說：“你要是PPT不會做，我也可以幫你弄。”

我連忙道謝，又說不用了，我都快弄完了。

之前韓旭發給我一個網站鏈接，把內容輸入進去，PPT能自己出來，排版很漂亮，自己再加工加工即可。

我把那個半成品PPT發過去，又問：“怎麼樣？”

小孟發了三個拱手的表情。

隔了一周，說課比賽，我跟韓旭，都得了三等獎。

教務處處長來參加活動，結束之後，特意把我跟韓旭叫到跟前表揚。這處長姓羅，她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一身綠色套裝，優雅又利落。她誇我跟韓旭，人才輩出，後生可畏；又說我們第一次參加比賽，給一等獎不合適，不過，她是真心覺得我們講的很好，好好努力，未來可期。

我隻顧不好意思，韓旭走上前，說這都是因為領導培養，同事幫助，還有就是學校給青年教師提供了一個展示的平台。

她今天穿一身藏藍套裝，態度謙恭，卻不輸氣場，跟羅處長站在一起，有如高手對決，華山論劍。

我們主任立在一旁，眉開眼笑，而我，隻需要充當氛圍組，不住點頭哈腰：“對對對，我也是我也是……”

活動結束，班車都走了。

小孟說可以把我們拉到地鐵站。

我那些參考書，拿來時一本一本，現在一股腦帶回去，可是不少。書包放不下，我隻能拿個老大的超市袋子裝。

我跟韓旭一人拎著一個袋子把手，吭哧吭哧走到樓下。

“車還沒來啊？”韓旭說著，便把那藏藍的小西裝脫掉，“還挺熱。”

她裏麵穿一件白色短袖襯衣。衣料是雪紡，衣領做成荷葉邊，衣服有些寬大，風吹過時，衣料輕輕抖動，如同水麵的波紋。

說也奇怪，剛才韓旭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此刻竟似小說裏的深閨女子，頗有些弱柳扶風之態。

一時車來，韓旭彎腰，輕輕敲車窗：“孟老師，麻煩幫我們拿下書。”

小孟下車，韓旭指指那個大袋子：“你受累，給放後座吧。”

小孟依言拿起袋子放進去，我也上去，韓旭便坐了副駕駛。

她剛要係安全帶，小孟卻道：“韓老師，我開空調，你還是坐後麵吧，省得太吹。”

“啊……”韓旭的手停住，呆了呆，回頭笑道，“茉茉，你把東西挪挪，我坐後麵去吧。”

我看看那個大袋子，向小孟道：“你空調開小點行嗎？省得我這書還得放後備箱。”接著，又向韓旭道，“你試試行嗎？要是冷再坐後麵。”

韓旭轉過頭，“哢噠”一聲，把安全帶插上。

今天陰天，車窗外灰蒙蒙的，有些悶熱。

空調的風漸漸浸透車廂，我向韓旭道：“你冷嗎？”

她說還好。

我點頭：“我說吧，今天這麼悶，怎麼會冷……”

我話未落音，卻聽見韓旭“呦”了一聲。

我忙道：“怎麼了？”

“皮筋斷了，你有嗎？”

“啊……沒有……我短頭發，哪有皮筋。”

韓旭哦了一聲，我又道：“你就散著吧，一會兒要是涼，還能擋風。”

小孟失笑：“這也行，趕明兒你也留長頭發吧，圍巾都省了。”

韓旭也笑，對著後視鏡，理了理頭發。

此刻，我才相信洗發水廣告裏那輕盈黑亮的長發，不是P的。

韓旭又道：“哎孟老師，你這個襯衫是什麼牌子的？能給我發個鏈接嗎？我爸過幾天要去參加婚禮，沒有衣服，看你這個還不錯。”

“啊？這個呀……”小孟頓了頓，“這是我媽從早市買的，一百塊錢三件。”

“啊……”韓旭慢應。

沉默片刻，小孟又說：“我還有一件新的呢，要不給你？”

韓旭失笑：“那就不用了，我爸沒你高，穿上還不成道袍了。”

她說罷，伸手把頭發往後撥撥。一陣說不上是花香還是水果香的味道氤氳開來，很好聞。

韓旭又道：“以前我媽說，做得好的衣服抬人，本來身材不好的，穿上就顯得好看。你這可倒好，人抬衣服，三十幾塊的襯衫讓你一穿，跟高定似的。”

小孟頓住不語，半晌，笑道：“這衣服有這麼好嗎？要不我回去問問我媽，是哪個早市。”

韓旭笑道：“謝謝了，我家附近也有早市，哪天帶我爸去試吧。”

我看看二人，不由得說：“你們怎麼都去早市買衣服呢？早市買菜還行，衣服，質量好嗎……”

韓旭回過頭，看著我笑。

她瑩白的麵頰溫潤如玉，淡淡泛著光，衣領上的荷葉邊，似在微微顫動。她的頭偏了偏，把散下的頭發順到耳後。微微的甜香中，她的側頰，仿佛漫畫剪影。

“茉茉，咱中午買飯路過那個體育館，是網球館還是籃球館啊？”

我想了想：“籃球吧。”

“老師能進嗎？”

“我哪知道，”我看看她，“幹嗎？你想打呀？要不，咱下回進去問問？”

韓旭上學時，參加過一陣籃球隊，還學過網球。

小孟道：“你還會打籃球嗎？”

韓旭笑道：“現在沒空打了，也就看看。”

小孟道：“是嗎？你看什麼比賽……”

雲愈發低沉，車內也漸漸暗下來。他們的聲音輕輕的，在密閉的空間裏，很有磁性。

他倆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籃球，我能聽懂一些詞，連起來，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學生聽四級聽力，就是這樣一種感覺吧……

我打個哈欠，頭靠在椅背上。

車窗外的熙來攘往，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