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喜臨門(下)
話說司馬南人在馬車上,便聽見沈家人的聲音遠遠得傳了過來。
“殿下來了?”聲音激動裏像是帶了哭腔。
司馬南皺眉,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話音未落,單氏和沈誠跟隨滿麵紅光的世子已經來到馬車前,三人一齊跪倒在地。
“殿下聖安。”
“給殿下請安。”
“不知殿下來府,未曾遠迎。”
車夫從車上拿了腳凳放下。
車簾一晃,一身華服的女子身影露了出來。
長公主,司馬南。
司馬南今日穿了一身對襟大袖宮裝,髻上插金步搖,腰上佩環叮當,裙擺拖得極長,長長的裙擺上繡滿了金線。
這一身非常符合長公主的身份,端方冷淡,高高在上。
裙擺上的金線極華貴,險些晃得沈誠眼花繚亂。
幾名絳紅紗衣的侍女悄無聲息地迎了上來,小心翼翼地扶司馬南下車。
司馬南掃視一圈沈府門前遞名帖的、送賀禮的、套近乎的、拉關係的、打秋風的,門檻都要被人踏破的熱鬧景象,連帶下人們也喜笑顏開走起路來腳底生風,最後目光落在一身大紅色喜服的沈誠身上。
“喲,沈大人雙喜臨門,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沈誠低頭應聲,“不敢不敢。”
司馬南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眼風示意身邊的女官。
那女官就走了上來,一板一眼道,“沈大人,晉律有雲,跟長公主說話的時候,一定要加上‘稟殿下’這三個字,您要自稱‘臣’,要低眼不能直視長公主,否則就是在蔑視皇家威嚴。”
沈誠聽了臉色一白。
心道長公主究竟來沈府幹什麼,原來是為這個。此念一起一下又想起了錦初離開時的車駕,一種十分不妙的預感頓時浮了上來。
世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為何長公主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兒子一個沒臉。
忙壓著嗓子請罪,“稟殿下,犬子無狀,還請殿下恕罪。”說完就“咚”磕了個頭,認錯的態度倒是極好。
“傳聽令郎剛升了點簿,世子家學也淵源深厚,這規矩怎的也不好好管教管教?”司馬南麵色涼涼,斜睨道。
也不知是不是喜服勒得,沈誠後背的冷汗頓時涔涔流下來了。
故意要在娶親的日子裏來尋晦氣,果真是南姐的做派。
前陣子,種種有關錦初身世的傳聞和流言,傳得大街小巷都是,那是他的手筆。仍然想把錦初逼回來的想法,完全不受控製,瘋狂得占據了他的腦海。
這倆日,管家來報那幾個領了銀子的地痞竟被大理寺都以拘役待審的名義抓進來關了。
也不知南姐到臨,是否已經參破這幾件事的關係。
……
思及此,沈誠額頭冷汗又沁出些許。
“懇請殿下開恩。”
過得片刻,司馬南下車來。
“旁人都說沈家不親不義兩麵三刀,一麵陷害親家,一麵迎新婦進門,本宮好奇特來觀禮。”
上下將沈誠一打量,抬眉笑起來,“沈大人今日擺酒這麼熱鬧,怎麼也沒叫上本宮?”
世子何人,官場沉浮多少載?
他接過話茬,狠狠一歎,訕訕笑道,“不過區區小兒娶親,下官怎敢撐破了臉皮去請長公主賞光?殿下大駕光臨寒舍,實令敝府蓬蓽生輝啊!”
司馬南一聽樂了,沈家人果然都練就了一身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好本事啊,一家都是混官場的好材料。
“本宮先說下,沒帶賀禮,也不知道放賞,吃完了一走,世子可別笑話。”
世子忙道,“殿下說得哪裏話?殿下肯來,下官是一萬個願意,喜都喜不過來。”
司馬南聽完也不理,提著裙角邁上台階,跨過了門檻方回轉身看了眾人一眼道,“還不起身,要本宮請?”
世子揚聲向裏頭道,“快請殿下進宴客廳!”
單氏在一邊哆哆嗦嗦得反應過來,連忙領著嬤嬤丫鬟一路緊走著小心伺候。
下一刻,偌大的宴客廳裏,司馬南人坐在主座上,跟曹氏等幾個命婦閑閑說笑。
丫鬟捧來一盞茶,司馬南掀開茶蓋聞了聞。
這是江南道月前才上貢的茉莉花茶,皇兄賞了些給她,而天後賞了些給二皇子。
用這樣的茶來招待自己,可算是非常周到了。
司馬南掀起眼皮,“這茶……?”
世子見司馬南不似門前頤指氣使,轉而態度客氣,忙擱下茶盞,站起行禮賠笑,“稟殿下,這茶新鮮,可還能入得長公主金口?”
司馬南聞言,臉色沉了沉,立刻收了笑,擱下茶盞,“本宮知道你沈家手眼通天!不然豈敢連禦前的茶都能拿來人情往來?”
她這話問得實在是不客氣。且論及天家,哪個還敢言聲?
且她這話內有乾坤,明白人一聽就懂了。
明白人曹氏麵色變了變,看這光景坐不住,未等開席便不著痕跡得福了福身,帶著一行女眷告辭出去。
開席之後,一盤盤珍饈流水一般送至各人麵前的小案上。
觥籌交錯之間,司馬南目光落在宴客廳外頭,過了片刻,似是看見了什麼,然後回過眼歎了口氣,“啪”地把筷子一拍。
“一想到皇兄病重,這美食佳肴著實是難以下咽。”
如坐針氈的眾人聞言嚇了一跳,齊刷刷擱下筷子。
沒有人敢接話,低頭麵麵相覷。看著桌上的碗,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都在心裏哭,這頓飯怎麼還沒吃完?
轉眼功夫,三十席人已走了大半,院落裏頃刻隻餘伶仃幾人。
喜宴鬧到這個地步,世子也隻能暫且當做什麼都沒發生,而單氏打點起精神繼續款待剩下的賓客。
司馬南挑眉笑了笑,又抬手指著沈誠道,“本宮剛才一路進來,看到抬進來不少禮物。這些禮物……怕不是賀喜沈大人高升的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剩下的人隱隱覺得不妙,再不肯多留。除了沈家人,宴席上空無一人。
沈誠心中“咯噔”一聲,一臉菜色。
晉律有例,凡是官吏在任免調動時候收禮,視同賄賂,重則奪爵,輕則罰金。
一滴冷汗從額角滾落下來,他匆匆擦去,艱難開口,“稟殿下,下官也談不上高升,比下官得力的還有許多。那些都是彩禮,多是多了些,是臣失察了。不過先時臣已稟明了家父家母,準備將這些禮物都捐贈給災民,為河東的糧缺盡一份心力,不知殿下覺得如何?”
“沈大人此言差矣,這是兩碼事。”司馬南聽了這話,感慨道。
“要怪隻能怪,沈大人這親結得不是時候啊。”
言下之意,誰管你彩禮賀禮,誰聽你巧舌如簧,禮物來了,不都搬入的是你沈家?
就算募捐是功,賄賂仍是過,功過兩不相抵。
沈誠上前一拜,又欲解釋,司馬南起身擺擺手道,“罷了,本宮精神不濟,今夜被你鬧得也乏了,明日你自己寫封請罪折子遞上去。”
臨走時候還特意關照,“折子,莫要耽誤了。”
送走了司馬南,沈誠直接喝了個爛醉如泥。
他手裏拎了個酒壺,醉得步履蹣跚,“哐當”一聲步入婚房之中。
薛甄透過蓋頭底下的縫隙,看到沈誠在自己的麵前停住。
她屏住呼吸,紅蓋頭一挑,飄然拂落在地。
“微微……”
沈誠蹣跚著步子,一開口,滿口醉意。
“夫君。”薛甄略頓了頓,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當初是你非要和離出家,我才讓劉管事遣人去鬧,如今也讓南姐出了氣,咱們兩下裏扯平了。你能回來,還不是虧得我寬宏大量不計較。”沈誠醉醺醺拍手道,“微微,我這心裏自始至終隻有你一人,其他人都是裝裝樣子罷了。”
沈誠的肺腑之言,薛甄這回是聽清楚了。
她屏吸仰頭與他對視,想要看清麵前這個男人,尖尖的指甲暗暗用力,暗暗陷在肉裏,把手心上的肉都摁出了紅印子。
沈誠吃醉了酒,身形十分不穩,說著說著俯身一下子栽倒在榻上。
薛甄側頭見榻上的沈誠,呼吸平穩,睡得正酣。
腦海裏竟浮現出錦初那紅的玉簪,黑的眉眼,白的肌膚。
紅燭照徹長夜。
舊日的柔情盡數折斷,轉瞬卻化作了無盡的恨意。
薛甄咬牙切齒,至此真是恨毒了錦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