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宴留下這句話後,便走了。
隻不過,離開後,他下令將我寢宮內的一幹宮人全部清空。
至於那些人去了哪兒,沒人知道。
隔了幾天,他再次出現,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朝我微笑,哄我喝藥。
一勺又一勺,用不盡的耐心。
那藥味道重,喝完便覺渾身輕飄飄、腦子暈成一團,往往上一秒我還記得我剛洗漱更衣,下一秒再睜眼,天便又亮了。
不知道是不是藥的緣故,我最近常常夢到以前的事。
我及笄的前三天,魏國公親自上門為他的嫡長子求親。
魏世子家世顯赫,相貌堂堂,京中不少閨秀暗中傾心。
可大約因為天生體弱,不能如常人一般行動,看似外表謙遜,性格怪癖。
我和他自小不對付,我父親不好直接拒絕,隻委婉對魏國公說,還想留我幾年在家。
結果第二天,魏世子便命人在京中各處散播謠言。
說我還未及笄,便蓄養男寵,看似名門貴女,實則早就是一雙「破鞋」。
我父母臉色極冷,說要找國公府對質,沒想到陸宴先去了。
那日,魏世子被他拖出國公府,就在大門口當著無數百姓的麵,打到對方滿臉鮮血,承認一切謠言都是他心懷不軌。
可轉頭,陸宴便被下了大獄,用了重刑。
父親將他救出來的時候,他渾身都是傷口,連肋骨都斷了兩根。
我呆愣地站在那,靜靜地看他裝作無病無痛、挺直脊梁,一步一步走過來,笑著替我擦過眼角的濕汽,隨即微微俯身,輕聲道:
「堯堯,別哭。說好了,我會一輩子護著你,決不食言。」
那聲音太溫柔,像是鏡花水月,一下子就讓我從夢裏驚醒。
......
於是,下次陸宴再來喂藥,我便直接打翻藥碗,潑得到處都是。
如此循環往複幾次,他耐心告罄,眉頭皺得極為難看。
太監總管戰戰兢兢地偷窺了幾次陸宴的表情,隔天一早小心翼翼向我道:
「娘娘,您別再惹陛下生氣了。」
我沒回他,他歎氣一聲,留下一個啞巴宮女。
啞女名叫阿慧,不知多大年紀,眼角是密密的紋路。
最讓人側目的是臉上的燙傷,縱貫大半張臉。手上多是膿腫,一看就做慣了各種粗活。
說不出話,又提不起筆。
我問她今天陸宴為什麼沒來?
她「啊啊」了兩聲,示意自己不知道。
此時,門外的禦林軍將領咳嗽一聲,她頓時低下頭,老實做事,再不肯應我一聲。
偌大一個宮殿,連一個可以和我說話的人都沒有。
無盡的寂靜,幾乎可以逼瘋一個人。
夜裏,我蜷縮在床頭。
有一道身影緩緩靠近。
我不知道是睡迷了眼,還是被鬼壓床,死活睜不開眼。
然而,我依稀感覺到,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肩胛,順著滑入衣衫。
炙熱、滾燙,燙得我的心都是一顫。
.....
年關將至,宮內宮外的事情漸多,我白天見到陸宴的機會越來越少。
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每次的藥都給我潑了,但我最近精力依舊不是太好。
既然沒人能陪著說話,外麵又有層層侍衛守著,我隻能畫畫打發日子。
畫中庭院深深,卻有一處池塘小院,一隻水鴨浮在水麵,悠然自得。
那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陸宴看到畫的時候,沉默了許久,靜靜看著我:
「堯堯,是不是想家了?」
我推開筆墨,難得平靜:
「陸宴,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但當初是我把你從城郊難民營救回來的。
我不求你報恩,眼下快要過年了,我隻不過是要回家團聚,連這個你都不肯答應?」
陸宴渾身一僵,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盡數斂去,心底忍不住嗤笑。
這世上哪裏還有什麼永寧侯府?
更何談家人團聚?
皇室上上下下,除了我,其餘的人,早就被他趕盡殺絕了。
殺得幹幹淨淨。
當初午門斬首時,他甚至讓京城的百姓統統過去圍觀。
那血一路順著護城河蜿蜒而下,染紅了半座城。
而他踩著那些屍骨,一步步邁向太和殿,登基稱帝,立於最頂峰!
默了一瞬,他伸出右手,輕輕摩挲我的臉頰:
「堯堯,你早已嫁給朕,皇宮才是你的家。」
我笑,將那副畫扔在地上,清脆的聲響回蕩在偌大的宮殿裏。
「這是鐘萃宮,妃子才會住的地方。我母親是大長公主,父親是永寧侯,我絕不可能自甘下賤、入宮為妾。」
是了。
我舅舅膝下無女,隻有皇子。
我父母也隻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若是真按禮製婚嫁,誰敢讓我做妾?
便是貴妃,那也是妾。
陸宴額頭青筋驟起,手都已經扣在我手腕上了,我卻笑著繼續:
「就算你讓人成天盯著我,那也沒用,人總歸都會有疏漏的時候。
你別忘了,當年我可以單槍匹馬入京郊大營,如今不過是闖一闖皇宮,算不得什麼,大不了便是一死。」
陸宴忽然一怔。
全天下都知道,我驕傲不羈。
一杆紅穗槍,一匹千裏馬,心情好時,能一個來回跑馬到郊外軍營去遛彎,隻圖一個高興。
聖上和皇後也縱著我,隻拿手指點我鼻尖,說我淘氣。
若不是如此,當初我也不會在去軍營的路上,遇上城郊難民營的他。
「好。」
陸宴抿了抿唇,然而眼底到底流露出一絲回憶往昔的悵然。
自從我被他收入後宮,他已經很久沒見我露出這麼勃勃生機的樣子。
陸宴從啞女手中接過藥碗:
「隻要你好好喝藥,除夕夜,朕允你出宮。」
我直接將藥碗接過,當著他的麵,一飲而盡。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陸宴終於露出這些日子第一個笑容,「堯堯,朕從不騙你。」
我垂下眼簾,心底嘲諷一笑。
這話拿去騙鬼,鬼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