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的交接班會後,例行播報敵情要聞,有兩條牽動了顧重陽的神經:一是第三國和域外分子近期將搞一次名曰“防海盜”的聯合海上演習,域外分子數條戰艦已整裝待命;二是第三國和域外分子草簽協議,決定由域外分子出資,協助第三國在田螺海域部署理論成熟但尚未在第三國本土部署的“弧形鎧甲”係統。情報顯示,他們的前期論證結束,或已進入建設階段。
會議剛結束,顧重陽就去找鐵敏承解讀兩條要聞背後的真實圖謀。
“他們要有動作了。”顯然,鐵敏承比顧重陽要更早掌握上述兩條信息,他分析說,“第三國鐵了心要帶著他的小兄弟在田螺海域激起風浪。”
“是不是咱們的意圖泄露了?”
顧重陽警惕地看著鐵敏承。
“再清楚不過。”鐵敏承說,“他們了解我們的棋路就和我們了解他們的棋路一樣毫無盲點,他們這兩招棋明顯是為了應對我們設定的計劃。”
“你們是不是已經掌握是誰泄的密?”顧重陽盯著鐵敏承,“事關國家大局,卻被敵人摸清了底細,這個內鬼一定要揪出來,否則永無寧日。”
“每一個暴露身份的內鬼都是我們摸清敵人的誘餌。”鐵敏承意味深長地說,“個個都是我們的財富,暗中保護還來不及,怎麼舍得抓起來呢。”
“你們有你們的道理,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可接下來如何應對?”顧重陽對於事態出離他的掌控極為不安,“他們這兩招看來無懈可擊,幾乎是點對點破了我們的計劃,要是他們果真借著聯合演習的名頭突然大舉運送臨田螺海域島國難民抵達田螺海域,我們新建陣地的拓展型導彈作戰單元就算萬箭齊發,理論上也將悉數被屏蔽於‘弧形鎧甲’係統之外,注定是個死局。”
“未必。”鐵敏承反問,“你難道沒聽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怎麼講?”顧重陽此時意識到,在鐵敏承的腦子裏已經有了一幅全景式應對田螺海域危機的詳盡策略圖紙,或者一開始就有,也或臨時生成。
“既然他們有備而來,那麼,我們索性將計就計,正好把他們部署在田螺海域的弧形鎧甲係統作為測試拓展型導彈作戰單元性能的靶場。”鐵敏承對空域防護基地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你們不是總說拓展型導彈作戰單元沒經曆過實戰是最大短板嗎,如果我沒記錯,上個月總部還以你們空域防護基地的名義向最高層申請經費籌建拓展型導彈作戰單元攻防的藍軍靶場,這下好了,一大筆錢都省了,海洋就是靶場,順便用我們的拓展型導彈作戰單元驗證一下他們那個吹得神乎其神的弧形鎧甲係統到底是金剛罩還是豆腐渣。”
顧重陽焦慮:“這樣一來,拓展型導彈作戰單元陣地就有可能暴露。”
“有沒有可能——或許已經暴露。”鐵敏承盯著顧重陽,“就算他們真知道拓展型導彈作戰單元情況,我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明火執仗地和他們幹上一回,讓敵人嘗嘗拓展型導彈作戰單元的威力,以後再不敢輕舉妄動。”
“不可能知道吧?”
顧重陽堅信基地的保密工作。
“我們掌握一條信息,有可能扯出你們基地的內鬼。”
鐵敏承鐵青著臉。
“是誰?”
顧重陽急切詢問。
“暫時保密,這個內鬼交給我們,可能後麵還有大魚。”
鐵敏承深邃的眼睛裏看不到任何內容。
顧重陽欲言又止,他扭過頭去,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
“可以肯定的是——不是吳偉龍。”
鐵敏承看出顧重陽的心思,給他吃下一顆定心丸。
可是,又能是誰呢?
顧重陽急於知道,卻又不得而知。
顧重陽剛走,鐵敏承就接到劉金剛打過來的內線電話。劉金剛之前彙報說幾乎板上釘釘能進入到金色海岸,可事出意外,趙和平打了包票承諾他的事情,卻被張繼倫在酒桌上即興改變,這樣一來,他暫時還找不到進入金色海岸的絕佳時機,隻能暫且被釘死在金盾海岸的工程裏。倒不是說他不能去金色海岸,可出乎常理的每一個小動作或許都能成為致命的過錯,他盯著張繼倫,張繼倫何嘗不是也在盯著他,為了以防萬一,劉金剛隻能按兵不動,靜靜地等待時機。這個時機可能要自己創造,也可能順其自然。當前,劉金剛最為迫切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把已經混跡勞務市場一段時間的水辛明帶進金色海岸。之前,鐵敏承已經透徹地分析過,就在金色海岸樣板間開工砸牆的同時,或許頂替彎彎的狙擊手已經隱身其中,他什麼時候選定點位,什麼時候動手,都不得而知。顧重陽的安危和田螺海域的得失都在一瞬之間,必須有應對之策,就在他想出一條條計策又被自己堅決否掉的時候,傳來柳暗花明的好消息:吳涵把水辛明帶進了金色海岸。
“吳涵?”
鐵敏承對這個名字顯然沒有備足功課。
劉金剛盡其所知介紹了吳涵的情況,還特別指出是胡雲發的女朋友。
“哦,這樣。”
鐵敏承若有所思。
吳涵選中水辛明完全是誤打誤撞。吳涵主導金色海岸樣板間設計不是鬧著玩的,而是真幹,張繼倫提出給她配個秘書,可吳涵對張繼倫的人不感興趣。胡雲發手下的幾個能人也都各有所忙,抽不出誰來跟著吳涵,於是胡雲發就讓助手在公司官網上的應聘者信息裏挑選,吳涵一眼盯上白白淨淨的水辛明。胡雲發頗為發酸地說:“這樣的小白臉不一定中用。”他隻是嫉妒,倒沒認出來這個小白臉就是上回出現在金色海岸工地的小警察。
“小白臉就小白臉。”吳涵態度堅決地說,“我就選他。”
劉金剛進入金色海岸不暢,水辛明就轉移了戰場,從邋遢毛糙的打工者搖身一變成為技術型白領,他應聘的自薦信息裏寫的是“某大學美術設計專業,曾獲全國首屆家裝大獎賽金屋獎”。如此一番包裝,水辛明仗著硬邦邦的學曆和獲獎榮譽,以及清爽白皙的麵容,順利進入金色海岸。
吳涵安排給他的主要任務是為設計好的樣板間方案添加“美感元素”,同時還做吳涵和張繼倫之間的聯絡人,諸如裝修流程、特殊材料采購等,都要通過他從圖紙上給張繼倫的工人解釋到具體操作中。因為之前突擊強化了一段時間的家裝常識,加之水辛明與生俱來的記憶力,吳涵竟絲毫沒有看出“南郭先生”水辛明的破綻。站穩腳跟後,水辛明開始找機會進入“搜索狙擊手”的初始角色,可這並不像他當個設計師助理那樣簡單,雖然上次他和甄別局人員假扮的警察在工地上來過一回,但新的發型加上新新人類的裝扮,並沒有哪個工人能把他和那天盤查罪犯的警察聯係起來。水辛明在金色海岸的隱身不成問題,但問題在於他點對點聽命於吳涵,很難自由走動,涉獵範圍太窄,搜索狙擊手就存在天然短板,與目標撞不上麵,縱然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揪出那個藏匿在金色海岸的敵方狙擊手。
日子一天天過去,鐵敏承屢次督問搜索進展情況,水辛明急切,便尋了“跟進施工”“看裝修效果”等借口盡可能低往人堆裏鑽。他一個也不放過,把那些麵孔定位到他的“搜索引擎裏”,耐心地等待狙擊手的出現。
無巧不成書,這一回,水辛明的搜索引擎定位錯了地方。
那天,他在剛剛裝修完的一個樣板間碰到核算完材料成本就要離開的柳心月,側目一視,便收攏不住眼睛。他著了魔似的,死死盯著柳心月看。他覺得他認識她,可柳心月呢,和水辛明迎麵而過壓根無半點反應,水辛明卻不罷休,追上去仍舊盯著人家,這讓莫名其妙的柳心月不知所措,生出本能的畏懼和惶恐。可這邊呢,我們的水辛明絲毫不顧忌麵前這個年輕女孩臉上呈現的驚愕,追上去手舞足蹈,無比欣喜地問:“你怎麼也在這裏?”他那樣歡喜,差一點,就讓弄不清狀況的柳心月誤以為,對麵站著的這位,就是自己多年未見的朋友,或者畢業後失去聯係又偶遇的同學。
柳心月任憑怎麼回憶,還是對眼前這個神秘兮兮的人物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印象,她無比堅定對麵是個陌生人,充滿警惕地盯著他問:“你是?”
“我是水辛明。”
水辛明急切地想讓柳心月記起他來。
“哦,你好。”柳心月再次強力啟動了自己大腦的搜索功能,但很遺憾,不管麵孔還是名字,她都從自己的腦海裏檢索不出來哪怕一丁半點兒的蛛絲馬跡,又不好詳細詢問彼此在哪裏認識、對方家住在何處之類能夠進一步幫他厘清記憶的信息。她最終確定,對麵站著的就是一個陌生人。
水辛明見柳心月不冷不熱,有些悻悻然。但當得知柳心月就在金色海岸上班,他又燃起興奮,盯著她說:“太好了,以後我們就能經常見麵了。”
柳心月不敢回應水辛明的話,驚恐地離他而去。
柳心月到金色海岸上班並不是偶然事件。那日,她和莫江龍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之後,莫江龍執意要作出補償,給錢,不要,給物,也不要。幾天後,莫江龍又來找她,並且提出來,給柳心月介紹一份穩定的工作,柳心月不反對,莫江龍就開始張羅。莫江龍理所當然找到已是合作夥伴的張繼倫,請托他安排柳心月在其公司做成本會計。張繼倫見多識廣,輕而易舉看出莫柳二人關係不一般,爽快地答應下來。開始時,他想著成人之美,打算把柳心月放在金盾海岸,負責公司和莫江龍的賬務對接。但莫江龍做了一刀兩斷的打算,張繼倫也就隨他意思,把柳心月安排在金色海岸。
至於水辛明見了柳心月的自來熟,完全是一場節外生枝的偶遇。
就像柳心月壓根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水辛明一樣,水辛明也不確定何時何處又因為什麼結識的柳心月。大概就是在濱海某個地方的擦肩而過,隻因為水辛明忘了柳心月一眼,他得益於自己超乎尋常的記憶力,或者不排除裏麵浸透著喜歡或者愛慕的成分,於是裝進了他的眼睛裏,裝進了他的心裏,也裝進了他的記憶裏。再見到柳心月的時候,他能遵循的隻有記憶,卻忽略了這個女孩到底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走進他的記憶,他誤以為他的記憶發端於他們共同的故事,他也以為他的愛慕會是雙向奔赴。
接下來的日子,水辛明完全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既輕慢了在吳涵身邊偽裝身份的裝修工作,也墮怠了鐵敏承安排給他的搜索使命。他每天都在樓上樓下的樣板間穿梭,卻對裝修的風格,材料的使用等等本分職責全不放在心上,而是中了魔一樣尋找著滿心滿腦都裝著的柳心月。他知道柳心月每日都要在樓層間進行裝修材料成本的對照核算,就篤定執著地要找她,找到了,自然欣喜歡快地追著人家。倒也沒有冒犯,慣例是不離左右卻又無話可說,柳心月總是不悅地問他:“有事嗎?”他也總是搖搖頭,卻並不離開,癡者一樣跟著柳心月,看著柳心月,迷著柳心月,完全是一副走火入魔的樣子。一段時間後,工地上的工人們也都看出端倪,起哄說:“真是想不到呀,這個平時都不怎麼說話的小夥子追女孩子倒跟打仗一樣。”柳心月也聽到了,冷臉對水辛明說:“你不要跟著我,免得大家誤會。”
水辛明紅了臉,第二天就再沒有去找柳心月。他沒忍不住,隔一天又出現在柳心月的身邊,並且異常興奮地說:“那我們就公開向他們宣布吧。”
“宣布什麼?”
柳心月驚恐地望著他。
“我們的戀愛。”水辛明興奮而又堅定地說,“向所有人公開。”
“神經病。”
柳心月氣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轉過身子就跑著離開了。
水辛明愣怔原地,他不能理解柳心月哭什麼,又跑什麼。
柳心月和莫江龍約法三章不見麵,但她覺得受到欺負,就又去找莫江龍。柳心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了水辛明如何胡攪蠻纏,又如何對她不恭不敬。不同視角對同一問題的審視和理解難免各不相同,在水辛明眼裏珍貴到無以複加的愛情,在柳心月的認識裏卻已經變為成了“耍流氓。”
“會有這樣的事?”
莫江龍極為驚訝。
“你以為呢?”柳心月哭著說,“那個樓裏的人哪個不知道,我都沒臉回去上班了。”又補充,“他明顯是看我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好欺負。”
“我找張總說說。”
莫江龍勸慰柳心月。
“給張總說有什麼用?”柳心月擦把眼淚強調說,“他是吳涵的助理,吳涵是胡雲發的女朋友,這工程就是胡雲發給張總的,張總又怎麼敢管胡雲發的人,就算你今天說了,他也肯定是嘴上糊弄糊弄你,不會真管他的。”
“那倒不至於。”莫江龍說,“水辛明不是胡雲發,他沒那麼大膽子。”
“反正你就看著我讓別人欺負吧。”
柳心月餘怒未消地跑掉了。
消息傳到吳涵耳裏,吳涵問水辛明和柳心月到底是怎麼回事。水辛明扭扭捏捏地說:“一個老熟人,沒想到在這裏不期而遇,真是天賜的緣分。”
水辛明的世界常人難以介入,自然不好懂他,正如他有能辨別狙擊手的火眼金睛,也就有迥異於常人的思維模式,或者他自己都鬧不清和柳心月到底算是怎麼一層關係,也或者如同計算數學公式一樣,一個人一個解法,他對人際關係的解讀有自己一套量身打造的專屬模式,套在他的公式裏,理應和柳心月就是那層關係。別人距離他那麼遠,遠到對他一無所知。
吳涵見水辛明如此說,也信了,她清楚水辛明是一個不可能撒謊的人。
“你愛上她了?”
吳涵盯著他問。
“算是吧。”
水辛明咬著嘴唇羞答答。
“她愛你嗎?”
吳涵又問。
“當然。”
水辛明回答得果斷堅定。
“那就好,但就算談戀愛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吳涵點到為止。
第二天的事太過突然,不管吳涵還是莫江龍都想不到事態會演變到不可收拾。他們趕到時,水辛明已倒在血泊裏,身子不斷抽搐著,生死未卜。
起因是莫江龍偶遇兩個曾經在金盾海岸施工,後來跟著張繼倫到金色海岸的工人,打個招呼閑聊的時候,他想起柳心月所說的被水辛明騷擾一事,就隨口說了一句柳心月是他親戚,希望二人在金色海岸那邊有所照應。莫江龍之前在金盾海岸時,雖然不管財務,但對工人都不薄,平時給他們發盒煙,請喝幾瓶啤酒都司空見慣,也經常為大家申請福利。工人們都敬他仗義,所以二人當下拍著胸脯保證:“沒問題,你親戚就是我們的親戚。”
莫江龍對柳心月的心是放下了,卻沒想到工人因魯莽而闖了大禍。
照例是在樣板間,照例水辛明又找到了柳心月。柳心月一看見水辛明就沒好氣,略帶厭惡地問:“怎麼又是你?”水辛明受了委屈,站在原地,通紅了臉。柳心月又說:“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不可能,早斷了心思吧。”
“你——”水辛明額頭的青筋條條綻出,“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柳心月早都出離了憤怒。
“你不能這麼說。”
水辛明委屈極了。
兩個人你來我往,聲音越來越高。兩個受人之托的工人聽到聲音很快趕到了樣板間。額頭布滿褶子的四十多歲瘦高個工人勸水辛明:“你先走吧,這樣吵下去影響不好。”水辛明梗著腦袋強硬回複:“不用你管。”瘦高個工人就上前去,試圖把水辛明拽出樣板間,不想,被碰觸身體後的水辛明反應異常激烈,奮力地把瘦高個工人一推,瘦高個工人就被絆倒在地上。他尚未起身,一起來的留著時髦發型的二十多歲胖工人就奮力推了水辛明一把進行反擊。可是那一把力氣是那樣大,弱不禁風的天才水辛明根本承受不起,他整個人幾乎飛起來,隨即快速向後,踉踉蹌蹌被牆角的樓梯擋住。他的腦袋重重砸在水泥板上,整個身體很快軟綿綿癱倒在地。
胖工人傻了眼。
瘦高個連滾帶爬奔向水辛明:“喂!喂!你沒事吧?”
水辛明的鼻孔裏,嘴巴裏,眼睛裏都在流血,彙到一處,臉被染成血紅一片。瘦高個工人扶起他,他軟綿綿,全身的骨頭似乎都碎了,整個肢體在任憑無力地搖來擺去。瘦高個大聲喊著:“快醒醒呀,你可不要嚇我。”
“爸,這可咋辦?”
胖工人反應過來,也慌了神。
“去死——”
瘦高個對兒子的憤怒甚於對水辛明命運的擔憂。
水辛明大難不死,卻成了植物人。
鐵敏承並不知道,他失去的不隻是一個擁有火眼金睛的得力幹將,還有得力幹將已經知曉卻永遠也無法告之於他的驚天秘密。那個秘密曾經初現端倪,甚至即將大白於天下,可是,隨著水辛明的永遠沉默,那個秘密又一次被塵封。鐵敏承望著病床上的水辛明,既心疼這個曠世無雙的天才,又為他感到痛心疾首。他的人生和事業才剛剛起步,竟是以這樣的方式按下了暫停鍵。與此同時,他也必須麵對一個事實:狙擊手又一次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