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心月見彎彎最後一麵時,開始還強繃著,但一走出殯儀館,她就再也忍不住,伏在牆的一角痙攣地哽咽抽泣,繼而癱倒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她的眼淚就像沒有擰緊的水龍頭一樣源源不斷掉落。莫江龍勸她,她就起身抱著莫江龍又哭。終於哭完了,眼淚也不擦,楚楚可憐地掛在臉頰上。
“我不想讓彎彎姐走。”
柳心月剛止住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人死不能複生,你想開點。”
莫江龍也紅了眼睛。
“可我就是想不開啊。”
柳心月大喊。
“要堅強。”
莫江龍說。
“我不想堅強。”
柳心月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你知道是誰害死彎彎姐嗎?”
柳心月又哭了一陣子後,棒喝似的盯著莫江龍問。
莫江龍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肯定是他們。”
柳心月擦幹眼淚,狠狠地說。似乎她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你能陪陪我嘛?”
柳心月柔情似水地望著莫江龍。
“啊——這個——嗯——?”
莫江龍被柳心月弄了個措手不及。
“求你了,陪陪我。”
柳心月淚眼望著莫江龍,讓他實在沒有辦法拒絕。
莫江龍以為柳心月會帶他去酒吧,因為上次他們就是在酒吧認識的,像柳心月和彎彎這樣渾身充滿活力的女孩,大概把酒吧作為司空見慣的去處。她們和四平八穩的莫江龍們不一樣,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生活總是那樣激情四射。此刻,為了撫平內心的悲傷,柳心月大概需要一次瘋狂起舞,也或者是一場爛醉如泥吧。出乎意料,她帶莫江龍去了一處居民小區。
他們走進了一室一廳的房子,麵積雖小,卻裝扮的很精致。
柳心月說:“這是彎彎姐給我租的。”
莫江龍不用走動,站在原地就把屋裏打量了一番,忍不住讚歎說:“這盆綠蘿倒是挺能長的。”可不是,花盆在最裏麵的牆角,可蓬蓬勃勃的枝條瘋狂延伸,順著角落繞了一圈,又曲曲彎彎折了回來,枝條長到哪裏,透明膠帶就把他們固定到哪裏,步步為營,眼看就要布滿房頂。莫江龍明顯能感到,腳剛踏進這間屋子,就如同貿然進入到一片原始的小樹林。
“這是彎彎姐送給我的。”柳心月給莫江龍泡了杯茶,紙杯套在杯托裏,黑色的茶梗在冒著熱血的熱水裏跳舞,有的沉了下去,有的翻騰幾下,又浮了上來。“就是澆點水,沒想到見風長見水長,就長成了這個樣子。”
提到彎彎,柳心月剛剛平複的情緒難免起伏,又一次帶出淚水。她趕緊用手抹掉,低了頭抽咽:“彎彎姐那麼好的人,沒想到竟被這樣對待。”
“這個。”莫江龍安慰他,“車禍猛於虎,這是個不幸的意外。”
“但願是意外吧。”
柳心月心事重重地說。
閑坐無事,柳心月就一言一語講起她和彎彎的故事。
這個時候,莫江龍才懂得柳心月為何哭彎彎那樣痛徹肺腑。
彎彎不是她的親姐,卻待她勝過親妹妹。柳心月從西部的農村考大學到濱海師範學校,家裏無力給她進行任何經濟上的幫助,柳心月也做好了苦熬苦幹的準備,學費國家資助一部分,學校減免一部分,倒不用操心,至於生活費,她滿可以用空閑時間帶家教來賺取。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柳心月高中時候的家教費就能自給自足。可想象和現實總是有差距,雖然柳心月的學費和生活問題都解決了,可在此之外她要麵對的困難還有很多,首先她是個女孩子,以前在老家時不需要買各種衣服,不需要買各種化妝品,到濱海後也可以不需要,隻要勤洗衣服或者一袋兩塊錢的抹臉油,她就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利利索索,但同宿舍的同學總相約著逛商場,買東西,她不去格格不入,去了不買也格格不入,但經濟的窘迫逼得她不得不格格不入。時日一長,孤立的感覺總是讓人齒唇生涼。除了學習,她自知和別人什麼都是不能比的,但到了濱海師範學校後,她曾引以為傲的學習成績也淹沒在了眾多優秀的同學之中。唯一的自信點被敲掉,她就成了師範學校校園裏一無是處的失敗者,這種失敗如泰山壓頂的導火索,讓她滋生出無以複加的絕望之感。柳心月總是把頭低到了塵埃裏,她的無力和自卑差點將她埋葬在大學的時光裏。大二下學期她患上抑鬱症,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大把大把掉頭發,和人交流也因精神恍惚而常常詞不達意。她厭倦自己,恨不得殺了自己,那時候的柳心月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彎彎是在一溜兒蹲在台階上找家教的學生裏點中柳心月的。她在一長溜兒的學生前麵仔細地走了一遍,最後又回到柳心月跟前:“能教財務嗎?”舉著“英語”牌子的柳心月抬頭望彎彎,嚶嚶回答:“會點,我怕教不好。”
“你學的什麼專業?”
帶著圓框墨鏡的彎彎俯下身子問。
“財會。”
柳心月仍低聲嚶嚶。
“行了,跟我走吧。”
彎彎直起身子,爽快地說。
柳心月平生第一次坐的小汽車,就是彎彎那輛超級拉風的紅色甲殼蟲,很不幸,那輛車已經被擠壓成了一堆廢鐵,和彎彎一樣早早地與這個世界訣別了。彎彎很喜歡柳心月講課,沒有深奧的理論和說辭,卻把怎麼做賬,怎麼核賬查賬說得生動清晰、明明白白,就算她這個沒有任何財務基礎的外行,聽完之後也是既做得了賬又查得了賬,而不像之前他找的那些個自以為是的博士或教授,他們高深莫測地自說自話,彎彎卻如聽天書一樣一無所獲。柳心月講課沒得說,唯一不足就是因心生膽怯而聲音太小,就像是冬天裏殘存的蚊子飛過一樣“嗡嗡嗡,嗡嗡嗡”。彎彎喜歡柳心月,玩笑著叫她“柳大教授”,並提議讓柳大教授把講課聲音的分貝“調大”。
彎彎不僅視柳心月為老師,還當作她的知己和閨蜜。
柳心月的變化幾乎是日新月異。
今天做了最流行的頭發,明天做了美甲,後天買了剛剛才出新款的時尚連衣裙,再過幾日,竟用上了誰也叫不上名字的進口香水。這些東西有的是彎彎把自己的送給柳心月,有的是專門買給她或者量身為她定做的。
彎彎的熱情饋贈在點燃柳心月青春激情和虛榮的同時,也加重了她的壓力。她問自己,也問彎彎:“這番厚待如何擔得起?又如何還得起?”
彎彎回答她說,在你最應漂亮美麗的年齡卻不能打扮自己,將是永遠也無法挽回的遺憾,即使多年以後你想起打扮自己了,可是那時已經頭發花白,皮膚褶皺,一切的苦心徒勞難道能把已經老去的青春美麗追回來嗎?所以要善待自己的青春,給他們你最大的努力,青春肯定也不會辜負於你。
“可是,我怎樣償還你?”
柳心月對彎彎的虧欠勝於感謝。
“你就當我是銀行吧。”彎彎摸著她的臉蛋說,“我看好你的未來,就當我貸款給你,將來你發達了還我就行,這樣既不辜負青春容顏,又不欠我絲毫,豈不兩全其美。”末了,彎彎笑著補充,“我可是要收取利息的哦。”
彎彎就是柳心月的救星,救她於萬劫不複的萬丈深淵。
貧困生柳心月用彎彎的慷慨做浴液,做香皂,用兩年時間浸泡揉搓,終於洗盡附著於身上與生俱來的塵土味道,一株野草變鮮花,灰姑娘蛻變為白雪公主。不辭辛勞帶家教的柳心月成了自如在酒吧勁舞買醉的柳心月。
莫江龍瞪大眼睛,比眼睛更大的是嘴巴。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新新人類的女孩會來自農民家庭。柳心月顛覆了他對農村女孩一直以來的認識。
“彎彎姐一走,我才明白什麼叫天塌了。”
柳心月的眼淚未曾斷過。
一 個月之前,彎彎還在征求她的意見,看她畢業之後是想考取研究生還是想上班,如果上班,又有在彎彎公司或者另找其他公司的選擇。可是彎彎一死,重新墜入凡間的她才頓然意識到,就算找一份能夠養活得了自己的工作也並不是那樣容易。那些招會計的公司一聽她剛畢業,麵試的機會都不給就打發了,他們更願選擇那些有工作經驗的人。柳心月退而求其次應聘出納,也是屢屢碰壁。無能為力的柳心月又一次墜入絕望的泥潭。
“困難總會過去的。”莫江龍開導柳心月,勸慰說,“我們一起想辦法。”
“彎彎姐說你是好人,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
柳心月轉身伏在莫江龍的肩膀上,嚶嚶地垂淚不止。柳心月身上散發出來的清香味道一絲一縷地湧進莫江龍的味蕾裏,他不動聲色地感受著。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五味雜陳,猶豫彷徨。
莫江龍從柳心月哪裏知道了她的過去,她的轉變,以及彎彎對她不求回報的幫助,但唯獨沒有告訴他,彎彎隻不過是按照自己的需求物色了柳心月,並且從初識開始,就用盡了辦法要把柳心月培養成第二個自己。
鐵敏承從小馬那裏得到了早有預料的結果——水泥罐車司機死了。
“怎麼死的?”
“先天性心臟病,病發而亡。”
“這是誰給的結論?”
“交警隊。”
“到醫院核實過沒有?”
“核實過,司機生前曾兩次因心臟不適住院,最近剛做了搭橋手術。”
鐵敏承陷入沉思,他想到了敵人會以滅口的方式掐斷水泥罐車司機這條線,但即使水泥罐車司機死了,殺死罐車司機的凶手就會接替罐車司機成為他們新的線索。敵人再怎麼狡猾,也不可能幹任何一樁事情都了無痕跡,可現在得到的結論竟然是罐車司機病發而亡,這真是一個之前從來沒有預想過的意外。此刻,他已經把彎彎之死設定在了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裏,由此來看,敵人選擇罐車司機必定也是做了一番文章,專門選擇一個心臟病重症患者,殺死一個,嚇死一個,一箭雙雕,一了百了,不用他們收拾最後的殘局,所有線索就如他們所料會在彎彎死後都斷的了無痕跡。
“前麵的渣土車司機呢?”
鐵敏承突然從沉思中抬頭問。
“車禍後請假回家,但是——”小馬遺憾地說,“渣土車司機是工地上臨時聘用的,沒有登記身份信息,光知道是南方人,具體地址不詳。”
“有沒有照片?”
鐵敏承抬頭盯著小馬問。
“有,剛剛從視頻裏截取了一段。”小馬把一遝打印紙遞給鐵敏承,裏麵有交警隊對車禍事故的鑒定結果,以及幾個嫌疑司機的基本信息。
“還有一個情況。”
小馬不失時機地提醒。
“什麼?”
鐵敏承把眼睛從一遝資料裏摘出來,扭頭看著小馬問。
“事故發生前半小時,水泥罐車司機連續撥打和接聽同一個號碼的電話有13次之多,雖然事故前刪除了全部記錄,但我們通過技術手段進行了恢複,如果這個未知號碼就是前麵渣土車司機的,那就完全可以斷定,此次車禍是精心設計的謀殺,所有掌握的既有證據都向這個推斷靠攏。”
“依維柯司機呢?”
“市電力局的班車司機,那天他到火車站送了一趟站正好返回。”
“正好返回?他那個停車位置可是有些蹊蹺?”
“這個我也發現了。”小馬搖頭,進一步解釋,“那個依維柯司機也很懊悔,照他說,是一時鬼迷心竅,見開紅色甲殼蟲的彎彎衣著暴露,就想多看兩眼,車的停位他倒沒注意,直到事發他才意識到自己堵死了甲殼蟲的逃生通道。調查過了,他在電力局開車10多年,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這麼說僅僅是個巧合?”
“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看,應該是這樣。”
“好吧。”鐵敏承問,“下一步你是怎麼打算的?”
“我已經安排力量鎖定並追蹤水泥罐車司機手機裏那個陌生號碼,一旦鎖定,就盡快將機主控製,如果是渣土車司機最好不過,即使不是,也是另一條重要線索,從已經掌握的情況看,他們並不知道那個未知號碼已經暴露,尚在使用中。”小馬的彙報邏輯清晰,顯然已經提前做足了功課。
“好吧,等你的好消息。”
鐵敏承扭轉身去,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小馬離開。屋子陷入短時間的寂靜,牆上掛鐘走針的“噠噠”聲分外真切。鐵敏承站立窗前,弄不清他是在看街景,還是思考著下一步的計劃。
顧重陽到來時,鐵敏承仍舊沉陷在似乎沒有盡頭的思索中。
“下麵我們怎麼做?”
顧重陽問。
“等。”
鐵敏承答。
“等什麼?”
“等對麵出現新的狙擊手。”
“他們會不會已經在那裏了?”
“會嗎?”
鐵敏承這個時候並不能確定。
彎彎之死或許隻是敵人的一個障眼法,他暫看不清意圖,甚至不知站在棋盤對麵的是哪個方向的哪撥敵人。他唯一知道的是,敵人此番出招已經布子完畢,接下來該輪到他了。如何落子,將直接關聯整個棋局的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