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江龍之前有報告,說彎彎約他到濱湖水庫釣魚,因為聽說胡雲發吳偉龍也在,他怕見到吳偉龍後引起懷疑,就沒有答應。彎彎是在當天上午十點左右開著她的紅色甲殼蟲離開工地的,那時候她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樣,可大約一小時後,警察就打來電話讓去認人,更確切地說,是讓認屍。
“在最不該發生事故的市區道路上,不但發生了事故,而且車子被撞得麵目全非,簡直令人難以理解。”莫江龍麵對麵給鐵敏承彙報,堅定認為這裏麵一定隱藏著陰謀。接到電話後,莫江龍第一時間去了車禍現場,他未到現場時,以為隻是普通的車禍,可是等見到彎彎那輛紅色的甲殼蟲被撞成一堆廢銅爛鐵時,他的驚訝之情毫無保留地呈現了他心中的疑惑。
“就在濱江大道通往郊區的十字路口。”莫江龍比畫著,“交警說當時都在等紅燈,彎彎要左拐,跟著停在了一輛渣土車的後麵,她停下沒幾秒,後麵就衝過來一輛水泥罐車,沒法解釋的是,這輛大噸位的水泥罐車不但沒停,反而以極快的速度推著彎彎的車快速前頂,前後也就十幾秒,彎彎根本來不及反應,兩個大車就把她的小甲殼蟲擠壓成薄片。從沒見過那麼慘的車禍,我從外麵根本就看不到彎彎,隻看見血不斷從車裏淌出來。”
“警察怎麼說?”
鐵敏承鐵青著臉問。
“警察給的結論是水泥罐車刹車失靈。”莫江龍哀歎,“你說這麼大的水泥罐車也敢失靈,真是誰碰上誰倒黴,以後真不能讓這些大車進入市區。”
“在失靈的情況下司機就沒打一點方向?”
鐵敏承追著莫江龍問。
“沒有,是直行撞上去的。”莫江龍稍微停了一下,又說,“也是巧了,左邊是護欄,右邊緊挨著公交車和依維柯,可能司機手忙腳亂也來不及打。”
鐵敏承愣怔片刻,突然問莫江龍:“遇上這種情況你會不會打方向?”
莫江龍撓撓頭:“還真沒遇上過這種情況,說不準。”
鐵敏承陷入沉思,他在腦子裏一遍遍推演著假如他是水泥罐車司機,這車該怎麼開,遇到緊急情況又會怎樣處理。鐵敏承偶爾轉換思路也推演著,他若是彎彎,瞬時之間應當做出怎樣的反應。鐵敏承的腦子裏蹦出很多種推斷,但有一點他是極肯定的,一般情況下,司機在明知前麵即將遭遇車禍時,本能地要猛打方向,即使打完方向依然有車禍,但那已經是次輪判斷,首輪判斷一定是要規避近在眼前的危險,如果一個司機能夠在刹車失靈又即將撞上前車之際,無動於衷坐視車子撞上去,必然不合常理。
從交警那裏拿來的現場視頻更加佐證了鐵敏承的推測。
最前麵的渣土車在綠燈還有5秒時就停了下來,緊接著彎彎停車,幾乎緊跟著彎彎的車子,水泥罐車瘋狂地衝了上去,一點方向都沒有打,從車速的變化情況看,甚至還加了油門,幾乎是瞄著撞上去的,直接頂著甲殼蟲往前推去,力量非常大,以至於把前麵的渣土車都推到了斑馬線上,能從路麵上清晰可見的黑色輪胎印記猜想渣土車的大概噸位。鐵敏承讓把錄像再回放一遍,他看到,更為蹊蹺之處在於幾乎和彎彎停車同時,一輛白色的依維柯也在她的右側前方停車,並且緊貼著彎彎的甲殼蟲,依維柯是中道的第一輛車,距離前方的白色停車線尚有幾米,按理應該再往前開,他卻提前刹車,緊緊貼著隔離線抵著彎彎的車子,幾乎都要挨在一起了。這樣前麵的渣土車、左邊的金屬柵欄、右側麵的依維柯、公交車還有後麵的水泥罐車就把甲殼蟲包圍在了一個無處可逃的死地。隨之就是水泥罐車加速衝來,仔細看,一刹那間彎彎做出了並不明顯的右拐動作,車頭也稍微偏右拐了一下,但被依維柯別著,拐不過去,巨大的力量就推著她迅疾向前,最後成了兩輛大車之間的一塊死亡鐵餅,無計可施,無處可逃。
“這個水泥罐車肯定有問題。”鐵敏承指著屏幕對他剛剛從總部抽調過來的小馬說,“協調甄別局好好查一下這個肇事司機,還有前麵這個渣土車以及側麵的依維柯都要查,看看司機是些什麼人,是否受到誰的指使。”
“是。”
小馬詳細做完筆錄,轉身出門。
“彎彎一死,這盤棋敵人是不是沒法下了?”剛剛趕來了解完整個事件詳情的顧重陽靠在沙發裏,把仰望著天花板的頭轉向鐵敏承,“最起碼不會如他們計劃的那樣出招了。”
“那倒未必。”鐵敏承點著一支煙,猛吸一口,再慢慢地吐出來,煙圈在空中慢慢地上升,像水中的漣漪一般擴散,直到無影無蹤。緊接著,鐵敏承再吐出一串,望著徐徐上升的煙圈,鐵敏承說,“真正的高手在下棋時總能謀大局而棄小子,弄不好,彎彎就是敵人主動舍棄的一個小卒子。”
“你是說——他們自己人幹的?”
顧重陽驚訝地從沙發裏挺直了身子。
“不排除這種可能。”鐵敏承狠狠地吸了兩口煙,這一次再沒吐煙圈,而是讓煙霧急速地從鼻腔裏衝了出來。“也或者,是敵人的敵人幹的。”
“敵人的敵人?”
顧重陽頗為疑惑地看著鐵敏承。
“對。這個敵人的敵人並不是我們的朋友,而是更大的敵人。”
鐵敏承低聲說。
“那到底是誰呢?”
顧重陽問。
“暫時還不知道,這也是我急於弄清楚的。”
鐵敏承陷入到了沉思中。
“老鐵。”顧重陽有些猶豫,但隻是稍微遲疑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我一直琢磨,這個車禍不會是你安排的吧,為了確保我的安全——?”
“我不會那麼蠢。”未等顧重陽說完,鐵敏承就接過話茬,“我們之前的所有工作都圍繞彎彎接到指令後狙殺你展開,她既是敵人的一個棋子,更是我們的棋子,她雖不自知,但已經成為了我們掌握敵情的窺視鏡。”
“再說了。”鐵敏承說,“你的安全已經交到路文路武手裏,我也不敢為了老朋友你而放棄這麼大一盤已經占據主動的棋局,你真的是想多了。”
“哦,你說的有理。”顧重陽點點頭,“是我想多了。”
“不過你倒給我提供了一個思路。”
鐵敏承望向顧重陽。
“什麼?”
顧重陽急切追問。
“如果這不是一起普通的車禍,那麼我們大膽地猜想一下,最急於清除彎彎的人會是誰呢?而他們又為什麼要迫不及待地將彎彎置於死地?”
顧重陽給不了答案,隻是盯著鐵敏承等他繼續說下去。
“一種可能是他們自己人,因為知道彎彎已經被我們盯上,他們不想讓她成為掌握在我們手裏的一個誘餌,隻能用斬草除根來進行物理屏蔽。還有一種可能是敵人的敵人,他們並不想讓彎彎扣動扳機狙殺你,但其力量尚左右不了這種局麵,所以隻好在彎彎這裏動手,以期遲緩狙殺意圖。”
“不讓狙殺我?”
顧重陽疑惑。
“對。”鐵敏承冷峻地說,“並不是因為他們大發慈悲不狙殺你,而是換了棋路,換了將我們‘軍’的方式而已,或者後麵是更大的未知的陰謀。”
“那他們會是誰?”
顧重陽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是啊,會是誰呢?”鐵敏承來回踱著步子,最後停下,望著顧重陽誌在必得地說,“不管這個後麵的人是誰,我們都要查他個水落石出。”
顧重陽不關心鐵敏承通過什麼樣的方法去實現水落石出,隻隱隱感覺到,原來條理清晰的脈絡在他的腦子裏頃刻混亂起來,最顯而易見的敵人橫遭車禍,一個敵人倒下了,無數個敵人卻分明在暗處摩拳擦掌蠢蠢欲動。他並不是擔心一己之安危,而是弄不清敵人變換棋路之後到底劍指何處。
就在顧重陽和鐵敏承為了彎彎之死大動腦筋揣測凶手之際,胡雲發卻和張繼倫在天宴酒店推杯換盞,同在的還有吳偉龍和趙和平。雖說胡張二人都在濱海搞房地產,卻因為胡雲發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而且次次都是興師動眾的大手筆,而張繼倫初來乍到,剛剛起步,而且都是小打小鬧,所以二人在濱海並無交集,這次能坐到一個桌上喝酒,皆因吳偉龍牽線搭橋。吳偉龍願意給張繼倫引薦胡雲發,也是賣了老同事趙和平的麵子。前麵說到,趙和平是空域防護基地的老人,當時他和吳偉龍也頗有些交情。
大約就是趙和平聯係上劉金剛的前後,也找到了吳偉龍,幾頓敘舊的酒席之後,就直奔主題,希望吳偉龍當說客,能夠讓張繼倫參與到胡雲發的金色海岸工程中。說事的時候張繼倫也在場,端著酒杯一個勁說想跟著胡雲發“發點小財”,也表態“不會虧待吳主任”。吳偉龍從一個營房辦公室主任的專業角度考量一番,覺得參與到即將收尾的金色海岸工程中,似乎並沒有“發點小財”的機會,但三杯酒已經下肚,情緒高漲的情況下應了別人就不好食言,心想著無商不奸,或者張繼倫“發點小財”的渠道不在項目本身,反正他們有的是門門道道,就借著一次外出垂釣的機會,順口向胡雲發提了一下張繼倫的情況和張繼倫的請托。胡雲發當時剛從水裏提上來一條垂死甩著健碩尾巴的大鯉魚,興奮地放聲大笑,對吳偉龍所提的事,並不說行還是不行,也不知道他的笑是對吳偉龍所說事情的態度,還是對釣到鯉魚的歡愉。事情就到濱湖邊的微笑打住,再沒有了下文。
後來趙和平又幾次打電話邀約喝酒,因為所托事情沒有辦成,吳偉龍就找了借口謝絕,可不想這個趙和平也是信息靈通,胡雲發剛接手金盾海岸的工程,趙和平的電話就又打了過來。他講明了,跟工程沒有關係,就是想跟“老弟”談談感情敘敘舊,吳偉龍照例說有事,不想趙和平卻說就在空域防護基地機關大院外麵等著,吳偉龍什麼時候忙完,他等到什麼時候。麵對這種強人所難的死纏爛打,吳偉龍絲毫沒有辦法,下班後就坐了趙和平的越野車直奔天宴酒店。趙和平說話也作數,自始至終隻字未提工程之事,都講的是過去,他如何從部長的辦公室裏偷了酒出來和吳偉龍一起喝,又如何讓吳偉龍幫著他給單位的小姑娘送紙條。還有一回,他們在外麵喝多了酒把一個小混混給打了,別人追,他們就跑進了基地大院,大院的警衛擋住了那幫人,他們進不來,在外麵又氣又罵,而他們隔著門在裏麵手舞足蹈。趙和平哈哈大笑說:“差點就把那些家夥給氣死了。”趙和平真是記性好,一段段往事說得吳偉龍熱血僨張。跟著趙和平的節奏,吳偉龍一杯杯地喝著酒,感慨著:“那時候年輕啊”“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酒喝得差不多了,趙和平也說有些醉了,大喊大叫著服務員說是要找冰鎮礦泉水,踉踉蹌蹌出了門。趙和平前腳剛出門,張繼倫後腳就開始重提“發點小財”之事,這次張繼倫顯然是有備而來,目標直指胡雲發剛接手的金盾海岸,他顯然也為這次的請托做足了文章。張繼倫推給吳偉龍一個牛皮紙袋子說:“都知道金盾海岸是吳主任給胡總爭取到的工程,胡總的工程也就是你的工程,我參與進去發了財,也就是你發了財。”吳偉龍半推半就,還是把紙袋子收下了,拍著胸脯答應張繼倫:“盡最大努力說一說。”
吳偉龍再次專程找到胡雲發,假說張繼倫找了某個領導,轉了一圈回來,領導又把給張繼倫找活兒的事交給他辦,再提出:看能不能把金盾海岸的工程外包一部分給張繼倫做。胡雲發滿口答應:“沒問題,都是小事,那邊都是彎彎在打理,我給她說一聲,到時候讓那個張總直接找她就行了。”事情敲死後,正趕上總部來了個財經紀律檢查工作組,營房辦公室大宗開支多,是檢查重點,吳偉龍忙著補合同、理發票、出說明,前前後後忙了差不多有半個月,把說和工程的事就給忘了。再接到趙和平的電話才恍然大悟,得給張繼倫和彎彎牽線。他掛完電話,當下就給彎彎打了過去,卻總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待撥到胡雲發處,才知彎彎突發車禍身亡。
彎彎死了,金盾海岸的工程卻不能停。
胡雲發在外麵事情頗多,往來應酬也雜亂。本來金盾海岸全權交代給彎彎打理,如今彎彎之死完全打亂了胡雲發的節奏。想起吳偉龍提過的張繼倫,既然是空域防護基地領導的關係,索性賣個人情,把金盾海岸的工程全部外包給張繼倫。他這是放長線釣大魚,吳偉龍總要補償他的情分。
張繼倫辦完接手金盾海岸工程的相關手續,就在天宴酒店大擺筵席,一是慶祝與胡雲發初次合作,二是感謝吳偉龍的鼎力相助。除了胡雲發、吳偉龍、趙和平、張繼倫四人之外,張繼倫還安排了幾名女孩子作陪,說是某大學的學生,吳偉龍細看,一個個搽脂抹粉更像是混跡聲色場所的女子,和清純的吳涵比起來相差雲泥。不過上次喝過酒之後,再不見胡雲發把吳涵帶出來,他也不好多問,隻是期待著,希望有機會能與吳涵再次相見。一番你來我往的碰杯後,吳偉龍已經微醉,胡雲發也有些不支,張繼倫提議再去按摩放鬆一下,趙和平積極響應,隻是胡雲發說公司晚上還有事情要處理,不得不回去,吳偉龍也找了理由說不去。臨走,趙和平推著一個女孩和吳偉龍一起上了車,女孩雖然扭捏不情願,上車後卻殷勤至極,吳偉龍的回應很冷淡,半道上,他問明女孩地址,強行將她送了回去。
吳偉龍也下了車,他突然有點難受,想一個人走走。
酒桌上,胡雲發無意間提到彎彎三天後火化,沒人知道彎彎老家在哪裏,她是兩年前應聘到胡雲發公司的,幾乎付出一切能付出的努力,包括才智、勤勉、委屈和青春,才從一個內勤幹到胡雲發手下的經理。包括胡雲發在內,所有人都隻知道她從北方來,沒人知道她家庭具體地址,死了,也無人可聯係,就像季節交替之際的蒲公英,那麼努力成長,卻隻消一陣風,就什麼都沒有了。彎彎甚至還不如蒲公英,蒲公英最起碼嫁給了肥沃的土地,來年還有生根和發芽的機會,有在春暖花開季節恣意生長和再次飛舞的機會,可彎彎呢,她什麼都沒有了,煙消雲散,宛如從未來過世間。她原本可以收獲平凡卻幸福的人生,可她選了另一條路,注定萬劫不複。
“彎彎畢竟愛過你一場,去送送她吧。”
吳偉龍突然想哭,不是傷心於彎彎,不是糾結於生死,而是一種說不清的百感交集,雖然他和彎彎曾經裸身相擁睡在一起過,但那隻是一次酒後無意識的意外。顯而易見,正如彎彎從未愛過他一樣,他也沒有為彎彎動過心,彼此都知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一路人,之前之後都是酒場上的碰杯之交。他隻是沒想到,那樣令人琢磨不透的彎彎瞬間就沒有了。
吳偉龍在冷風習習的街道上淚流滿麵,通明的路燈把夜空照得璀璨輝煌,他看得見昏暗的月亮,卻見不到星星,他不知道星星隱到了月亮的明亮裏,還是壓根就沒有出來。是啊,無邊蒼穹有那麼多星星,少了哪顆多了哪顆,並不會被注意,既然如此,出不出來又能怎樣呢,又有什麼意義呢。年輕的男孩子騎著摩托車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攜風馳過,後座上是盡情尖叫的女孩子。他們那麼年輕,頂多也就剛剛20出頭吧。吳偉龍想著,這些年輕的孩子再過10年會在哪裏,20年呢,他們不可能總在半夜時分尖叫著穿過這座城市,每一晚的尖叫都屬於更年輕的後來者,那他們呢,女孩子們會在哪裏,男孩子們又會在哪裏?他們終將會擁有怎樣的歸宿?
吳偉龍告訴自己,一定要去參加彎彎的遺體告別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