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奸案調查過去多日,胡雲發打了很多通電話,卻絲毫不能打探到案子進展到哪一步。彎彎也多次給刑警隊打電話,以商量的語氣問胡雲發能不能離開濱海,那邊答複永遠是“不能”,再問“什麼時候能呢?”答複:“視案件進展情況定,具體時間等通知。”胡雲發當然不會枯等,他自然是八方用力,盡其所能動用所有關係打探此案,但他這回的呼風喚雨在小小的濱海似乎不靈驗了,各方都沒有給出他一個確切並且是他所希望的結果,都回複說“這個案件成立了專案組,消息密不透風,打探不來”。刑警隊不給定論,胡雲發就如被套上了緊箍咒,雖說他不一定非要離開濱海,但心裏背著個負擔,感覺整個人被一根繩子牽著,舉手投足覺得格外難受。
胡雲發專門讓彎彎詢問刑警隊“到郊區算不算出濱海”,那邊據說層層請示後給出的答複是“可以去,但不能越過濱海地界”。胡雲發雖有不滿,但仍約了吳偉龍一起到濱湖水庫釣魚。一是散散心,二是敘敘舊。
吳偉龍事發當天就耳聞胡雲發遇到的麻煩事,但當時正在外地出差,加上回來後也忙著辦公樓加蓋工程諸事,白天和各路建材商、建築商議事,晚上還要趕寫工程進展的彙報材料,根本抽不開身前來安慰。如此三拖兩拖,就拖到了胡雲發主動打來電話。他周末倒也清閑些,便欣然赴約垂釣。
胡雲發是濱海的垂釣協會名譽副會長,以往經常領頭組織一些娛樂性質的垂釣活動,參加者多是濱海的政界、商界人物,這個活動也就成了他攀附各路關係的優質平台。胡雲發也是垂釣高手,曾經在濱河水庫現場表演徒手抓魚的絕技。他是把魚餌黏在拇指上,然後趴在木船上左右搖晃,真像耍魔術一樣,果真就把一條愣頭愣腦的鯰魚吸引了過來。當時站在岸邊的吳偉龍驚異地發現,就在鯰魚朝胡雲發拇指上的餌料張口一瞬,胡雲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生生將整個手插進了鯰魚嘴裏,再把除大拇指外的四根指頭從魚鰓處戳了出來。吳偉龍眼睜睜看著胡雲發手到即擒來,就如同變戲法一樣,把一條目測超過20斤的活蹦亂跳的大鯰魚一甩胳膊就提到了船上。吳偉龍平生第一次見到此種徒手抓魚的絕技,站在岸上忘情的呼喊和鼓掌。那一回,圍觀的人群都炸了鍋,個個神情驚異地給胡雲發伸著大拇指,他們當然也從未見過如此抓魚。吳偉龍猶記得,當時的胡雲發意氣風發,其身上迸發出來的英武氣概簡直勝過擒了敵方將領的英雄。
胡雲發雖然絕技在身,但更多時候,他並不是為了釣魚而釣魚,隻是以此消乏解困、休養心性。他大約每周都要來一趟濱湖水庫,從朝陽初升到夕陽西下,一釣就是一天,釣上來的魚也沒想著帶走,總是一提上岸就取下鉤子,又隨手放生到水庫。同釣者說被魚鉤鉤傷的魚在水裏不能久活,建議他不如帶回去吃掉。胡雲發不為所動,念念有詞說:世間萬事都有顛撲不破的道理,從萬千魚群裏釣起一條魚,自有那條魚上鉤的道理,萬千垂釣者裏獨我放魚,也有我放魚的道理,至於魚兒放進水裏能不能活得長久,與我無幹,那是魚的事,我吃魚還是放魚也與別人無幹,那是我的事,我不能因為臆測了魚的結局而選擇放不放魚,這所有的一切,都自有其道理。胡雲發有堅定的理論作支撐,所以他雖總是耗時費力地垂釣,卻從來都是空手而歸,他樂在漁,而非魚。他後來和吳偉龍日漸相熟,相約垂釣也就順其自然。慣常於跑跑顛顛忙忙碌碌的吳偉龍一開始根本壓不下性子,魚鉤沉到水裏不到一刻鐘,就要提起來看看有沒有動靜。胡雲發笑他,要都提起來看鉤子,還要浮漂幹什麼。吳偉龍就開始強迫自己和胡雲發比坐功,時日一長,也逐漸平靜下來,能夠心平氣和地在水邊坐上一整天。
“那件麻煩事都過去了吧?”吳偉龍係上釣線,穿上魚餌,拽著魚鉤將魚竿拉成了巨大的弧形,猛然鬆手,“砰”的一聲,魚鉤就被甩進了數米外的水中,湧起一連串氣泡。固定好魚竿坐下後,他才扭頭去問胡雲發。
“過去怎樣?不過去又怎樣?”胡雲發垂釣的準備工作更為複雜,他先是攪拌了各種各樣的餌料,紅的、黃的、白的、黑的,拌法各不相同。
吳偉龍知道,胡雲發的那些餌料分得很細,有釣鯽魚的,有釣鯉魚的,還有釣草魚的,那種黃色的據他講,是專門為泥鰍準備的,一釣一個準。
吳偉龍每次見到那些五顏六色的餌料,都由衷敬佩胡雲發幹一行專一行的認真勁。他眼見著胡雲發拌完餌料,把金屬攪拌棒擦拭幹淨,入了工具盒,又開始操弄漁具。胡雲發把一根海竿,幾根長短杆分別係線,穿餌,甩鉤,最後齊齊整整在湖邊擺成一溜兒。胡雲發雖然垂釣之樂不在魚,但他享受那種魚兒接二連三上鉤的感覺,那一刻,他能主宰魚的生死,亦能享受給別種生靈生之機會的成就,他就是個製造死亡的拯救者。諸項準備工作就緒,他才在帆布椅子上坐下,望著湖麵說,“這都是無妄之災啊。”
“不會影響金色海岸進度吧?”
吳偉龍關切地詢問。
“這個不至於。”胡雲發說,“他們又不會把我的工人全都抓起來。”
“會不會是有人專門整你,要不要我幫著查一下?”
吳偉龍仍在調整著自己釣竿。
“這個倒不必。”胡雲發緊盯著在微風中搖擺的浮漂,“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要真有冤家對頭,通過這個事讓對方解了氣,對我來講也是好事。”
“老哥有大肚量,果然是幹大事的。”吳偉龍又調侃自己,“要是我遇上這種事,非得查個水落石出,揪出背後那個人,有仇必報,十年不晚。”
“不談這個了——”話未說完,胡雲發的聲音突然急促,朝吳偉龍輕聲喊“你的魚上鉤了。”吳偉龍隻顧著和胡雲發說話,一直沒有注意前麵的浮漂,經胡雲發提醒,扭頭看時,見浮漂正在水中大幅度的上下左右搖晃,情急之下趕緊提起魚竿。胡雲發急了,忙教他說:“不著急提,先遛一會兒,再慢慢拉過來。”吳偉龍這才記起胡雲發曾告訴過他,魚兒上鉤後先在水裏拉著遊一會兒,等魚沒了力氣,才好輕而易舉提上岸,要不然它會在水裏驚慌撲騰,並且借著拚命的勁垂死掙脫,弄不好就跑掉了。吳偉龍握著釣竿大幅度遛了幾圈,魚兒筋疲力盡,被他輕鬆拉到岸邊。胡雲發趕過來幫他取下鉤子。魚在手裏,他問吳偉龍:“你的戰利品怎麼處理?”
“放它去吧。”
吳偉龍意味深長地笑看著胡雲發。
胡雲發將魚放進水裏,魚兒一番生死搏鬥之後可能有點發暈,竟然一動不動,幾秒之後,才緩緩地擺動尾巴,繼而朝前遊動,不過很快,它大概是清醒過來意識到危險,很快潛入水中。吳偉龍重新在魚鉤上穿了餌料,扭頭問胡雲發:“不知道這條魚還會不會第二次上鉤?”胡雲發回答:“會吧。也許不會。”稍頓,又說:“這個問題就連那條魚都不可能有答案。”
胡雲發中途再提起金色海岸時一聲歎息,無可奈何地說:“現在經濟不景氣,金色海岸幹完就沒活了,公司上下百十號人等著我開工資,想想也是愁人啊。”扭頭望著吳偉龍,“倒還不如兄弟你身在公職輕鬆自在。”
“金盾海岸那個工程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吳偉龍明白胡雲發的意思,隻能表示抱歉。
“不說那個。”胡雲發搖搖頭,“我當然知道你已經盡了力。”
“我們那邊以後若有合適的項目,我一定想著老哥。”
吳偉龍表態。
“不用以後。”胡雲發望著麵前的浮漂,輕緩問,“你們現在不是有個什麼陣地工程嗎,聽說預算很高,不知道我能不能從裏麵分一勺羹來吃?”
吳偉龍登時一驚,新陣地的配套建設是絕密中的絕密,就算基地內部也隻部分核心人員才知道,他實在摸不清這個胡雲發是通過何種渠道和手段打探到這個信息。再者,就算有內部人詳細告訴他,他也理應清楚此類國防工程都是基地自行施工,從來不對外招標,既如此,又何來“分一勺羹”之說。話到此處,他隻能回應:“這工程歸工程辦公室管,我可插不上手。”又說,“如果歸我管,那不管有多少工程量,我當然樂意交給老哥。”
“嗬嗬。”胡雲發朝水裏撒一把餌料說,“沒事,我也就是隨口一問。”
胡雲發在這隨口一問之後,又間斷性地說上一句兩句,話裏的主題總離不開剛才提及的陣地。一會兒問施工交給誰,多少人幹,幹多長時間;一會兒又問預算多少,錢都花作幾處,賬目由誰來管;也會問建築材料從何處買來,怎麼運進,質量如何監管,等等。吳偉龍是營房辦公室主任,隻負責基地範圍內普通的工程項目,凡與陣地關聯的,都是工程辦公室主任南方雲管,而在基地“不該問的不問”是一條鐵律,所以吳偉龍對胡雲發所問諸事也是不知其詳。但既然胡雲發問了,加之他又是空域防護基地的營房主任,雖不知道,卻也不能直截了當地說不知道,怕在胡雲發跟前落下“不交心”的嫌疑,所以有問必答,都是道聽途說或者自己臆想而來,反正都是他合情合理的猜測,胡雲發亦無處對證,就隻當得了權威消息。
垂釣一天,胡雲發運氣並不好,海杆一無所獲,其他幾支杆子也隻是釣上來些小鯽魚,倒是吳偉龍釣到兩條大鯰魚還有一條足有10多斤的鯉魚。當然,這些戰利品隻暫時束縛於他的釣鉤,隨即又都放歸了濱湖水庫。
“今天你可是收獲頗豐。”胡雲發調侃,“我得管你叫老師了。”
“老哥這是玩笑話,我可不敢應。”吳偉龍知道胡雲發今天意不在釣,更不在魚。在魚和釣之外,他關注著更重要的東西。這個重要的東西是什麼?胡雲發以為隻有自己知道,想著吳偉龍並不知道他所想知道,卻不知道看似渾然不知道的吳偉龍已知道他以為吳偉龍之不知道。生活的玄妙性即在此處,這幕大戲裏,胡雲發和吳偉龍都站在霧裏,暫時難覓彼此蹤跡。
幾乎同一時間,張繼倫也約請劉金剛到濱海之郊的天宴酒店,說是為上次趙和平在酒桌上的胡言亂語賠禮,可趙和平仍不在,說是出差蘇州,要到月底才回來。劉金剛太明白有趙和平在的酒場,三杯之後再難有別人講話的機會。半生的顛沛失意滋生出趙和平難以匹敵的傾訴欲望。自始至終他一直叨叨叨地說,說自己的不如意和萬般努力,以及努力後的依然不如意。他要證明的其實很簡單,就是不如意並不是他的不努力造成,而是時事與小人作梗,一個無權無勢無背景的男人在這個複雜社會上的無能為力在趙和平身上彰顯得淋漓盡致。他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就算有人打斷了他,他也會迅速再把話頭搶過去,繼續他的訴說,倒也沒有說不完的內容,但趙和平有自己的本事,就是一圈話說完了,喝一杯酒,搶過話頭又開始重新說,就算給他幾天幾夜,他的悲憤訴說也永遠沒有頭。劉金剛領教過的自然也就是張繼倫領教過的,趙和平此時遠赴蘇州的理由也應當是劉金剛所認為的那個理由。他已經不需要再電話佐證趙和平到底是在蘇州,還是就在濱海的某個角落。他此來是赴張繼倫的邀約,既是一個新的朋友,也極有可能是一個等了很久的對手。劉金剛內心醞釀著不管是當營房辦公室主任還是幹作戰單元中隊副中隊長都不曾有過的激動亢奮,他內心充滿了期待。胡雲發和吳偉龍曾多次在這間酒店甚至這個包間推杯換盞,談過生意、女人,也談過空域防護基地的常規導彈作戰單元陣地建設。彼此同樣未明說,但都心中有數,高手對局就應放在這濱海奢華無二的天宴酒店。
兩個人在一頓酣暢淋漓的大酒之後,張繼倫手挽著劉金剛的手,親切喊著好兄弟,將步履踉蹌的劉金剛送進了自己的豪華轎車。回家後洗一把臉,劉金剛就神奇地將一斤白酒擠出了自己的身體,他變得精神抖擻,清醒如初。一通電話之後,劉金剛奉命直奔鐵敏承在接待站的臨時住處。
這個時候,已近淩晨一點,鐵敏承毫無睡意,接完劉金剛的電話,他就站在房間裏望著窗外遼闊漆黑的夜空,等著劉金剛帶來他想要的消息。
“怎麼樣?”
劉金剛一進門,鐵敏承就迫不及待。
“不出所料,魚兒已經上鉤。”劉金剛彙報說,“張繼倫想要的,就是域外分子想要的,可以斷定,張繼倫就是披著合法商人外衣在為域外分子做事。”
劉金剛詳細地向鐵敏承複原了當日酒場情況。
包間裏,隻有劉金剛和張繼倫。
幾杯酒下肚,張繼倫就開始抱怨當下經濟的不景氣以及社會上的種種弊病,自然就引出劉金剛對空域防護基地及各級領導的牢騷。對於一個從春風得意位子上被擠壓到閑職的人來講,這種順理成章的憤懣實在沒有什麼大驚小怪,倒是不抱怨才是怪事。於是,兩個人一杯酒就著一串抱怨,各說各的難處,張繼倫講政府職能部門的公務員們怎樣借著規章製度的要求難為他,壓榨他,劉金剛則詛咒著那些在背後給他使絆子的小人要遭到報應和天譴。兩人惺惺相惜,越說越投機,到最後竟抱到一起難以分開。
張繼倫估摸劉金剛已經喝到耳熱,就趁勢說自己一個朋友辦了個軍事網站,為吸引軍事發燒友,在提供大量基礎軍事理論的基礎上還需要大量的實地照片以及中國各個級別作戰單元的具體武器性能和參數有關資料,如果有可能,借助劉金剛在此領域多年摸爬滾打的經驗,想請他出任網站的內容總監。劉金剛聽他這麼說,內心驚喜,未等表態,張繼倫繼續說,公司總部遠在太平洋的一個島上,來去恐怕不便,所以他和朋友說了,劉金剛可以不用坐班,隻在濱海用電子郵件定期給他們提供所需資料就行。
劉金剛佯裝警覺地問:“對方不會是間諜吧?”
“怎麼會。”張繼倫不動聲色,“就是為了增加點擊率。”並給劉金剛進一步解釋,“他們的點擊率直接影響廣告收入,如果通過具體的數據吸引足夠多的軍事發燒友,就會有企業在網站投放廣告,廣告越多掙錢越多。”
“這會不會違反紀律?”
劉金剛醉眼蒙矓,卻仍表現出不失理智。
“你也可以把信息提供給我,我再通過其他渠道發送給對方,不會有人知道消息是從你這裏出去的,再說了,他們也怕擔上泄漏機密的罪責,所以肯定會對敏感信息做脫密和模糊處理,這樣一來,這些信息所產生的影響力僅局限在瀏覽網站的軍事發燒友之間,不會四處流傳。”張繼倫湊近劉金剛的耳邊,悄聲說,“不費吹灰之力,又不用擔任何風險,大把大把的鈔票就到手裏了,現在這年代,誰還能跟鈔票有仇,再說了,幹這個事情嘛,總比你在山溝裏當那有職無權的副中隊長強,還用得著猶豫?”
劉金剛睜大因酒喝多而充血變紅的眼睛,優柔寡斷地望著張繼倫。
“不要和錢過不去。”
張繼倫春風得意微笑著,篤定地望著劉金剛。
“沒人和錢過不去。”劉金剛狠狠地說,“誰讓他們和我過不去。”
“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張繼倫把頭湊向劉金剛追問,“幹不幹?”
“幹。”劉金剛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又舉起,仰著頭,一飲而盡。
“太好了!”當晚,鐵敏承就製訂出應對張繼倫的詳細策略。他要求劉金剛繼續以當前的頹廢狀態持續和張繼倫交往,並教他不能太主動,要以落魄之心順其自然地表現出猶豫、矛盾和痛苦,等待張繼倫對他一步步地引導和說服,並合乎情理地進入他布下的圈套。至於需要提供給張繼倫的信息,鐵敏承會安排人進行杜撰和戰略篡改,並分批給劉金剛,經他手再交給張繼倫。這個渠道的順暢是保證後續工作持續深入的重要環節。
“知道怎麼做了吧?”
鐵敏承部署妥當諸事後,把麵前列重點的稿紙燃為灰燼。此時過了淩晨五點,環衛工人已經上班,窗外傳來均勻密集的掃帚劃響路麵的聲音。
東方既白,又將是新的一天。
“請局長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劉金剛眼裏布滿血絲,卻絲毫沒有困意,反倒格外的精神抖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