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此刻隻有三個人——顧重陽、鐵敏承和劉金剛。
“真是委屈你了,本來是一個能力出眾的營房辦公室主任,因為極為特殊工作的需要,卻既讓你蒙受不白之冤,又暫時中斷了大好的仕途。”
顧重陽望著自己的老部下劉金剛,頓然生出發自肺腑的虧欠之情。
“指揮長,您可千萬別這麼說,我理解,這都是為了工作。”
劉金剛本來就是草原上的野狼,可是這麼多年裏,他卻像家禽一樣,被關起來圈養多年。此刻,他的興奮是飛鳥之於天空,遊魚之於大海。
“養兵千日,就要用你這一時了。”
鐵敏承充滿信任地望著劉金剛。
“您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劉金剛莊嚴承諾。
顧重陽此前並不知道自己的營房辦公室主任劉金剛也是從火龍駒獵人學校畢業,這所學校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它不在各種版本的地圖上顯示,也不在任何官方的資料裏記載,個人檔案更是不會提及,而隻出現在最高級別特殊部門的機密花名冊和任務部署中。火龍駒獵人學校的畢業生是一批經曆神奇且能力出眾的精英,平時遁形於社會上紛繁多樣的不同崗位,各司其職兢兢業業。待到國家需要之時,他們就召之即來,而且能夠迅速變換角色而不被輕易覺察。至於檔案中顯示出來的履曆,則是根據他們畢業後第一個崗位的需要而臨時確定,可以是名牌大學,也可以是任何一個名頭不響的職業技術學校,甚至可以把他們定義為初中肄業,更有的會是“自小流浪、目不識丁”。定義成怎樣,他們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一輩子的人生就是怎樣,聽於國命,安得其所。他們中間有顧重陽這樣的指揮長和鐵敏承這樣的總部機關局長,也有路文路武那樣隱身於工地的建築工人。國家需要他們怎樣,他們就心甘情願怎樣,從不講條件,也從無怨言。就好像螺絲釘之於高速行駛的汽車,隻是盡好自己的本分,而不會申訴自己在汽車的飛速前進中付出了多少,進而要求給予他們怎樣的待遇。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空域防護基地官兵都一直以為是後勤學校畢業的劉金剛泯然眾人,即使在算得上火眼金睛的顧重陽眼裏,也看不出他這個營房辦公室主任比其他主任有什麼更加高超的本事。能遮蔽顧重陽的識人本事,恰也說明劉金剛確有過人之處。但他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鐵敏承的花名冊,這場棋局一開始,鐵敏承就想到了蟄伏數年的劉金剛這枚棋子。
鐵敏承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他要順理成章把劉金剛從空域防護基地的序列裏踢出去,而且是精準地踢到化為無形的敵人的陣營中,唯有如此,憋壞了的劉金剛才能如魚得水,用一身本事從敵人那裏得來寶貴的情報。
顧重陽給鐵敏承通報了一個重要情況:從去年底開始,陸續有一些信件寄到基地各領導處,點名道姓舉報一些主任違法亂紀的問題,逐一將他的得力幹將推到風口浪尖。去年底舉報作訓主任陳火青挪用公款在濱海入股飯店,調查幾周後查無實據就此作結。不到一月,又舉報工程辦公室主任南方雲倒賣建築材料牟利,後來查實同樣是無中生有。紀檢辦公室做了技術鑒別,雖然幾封信的信封信紙樣式不同、寄出地點各異、行文措辭有別,但從句段分隔和點逗使用來看,都高度相似,舉報者似乎是同一個人,而且這個人不是為舉報而舉報,而是有著不可告人的其他目的。聯係到敵人緊鑼密鼓策劃的行動,顧重陽揣測:“這會不會是他們有計劃的離間計?”
“十有八九。”鐵敏承狠擊桌麵,“我等的就是他們的這個離間計。”
不出所料,未過一月,營房辦公室主任劉金剛就成為下一個被舉報對象。在接到紙質舉報信的同時,顧重陽將計就計,專門安排人通過局域網舉報劉金剛的另幾樁無中生有之事。一個營房主任處在牆倒眾人推的棘手處境倒也不是特別出人意料,既然四麵八方來信舉報,空域防護基地集體的態度當然極為堅決,組成集結各路人員的專門班子一查到底之後,就將劉金剛調整出現職,發配到拓展型導彈中隊當了個不負責具體工作的副中隊長。
一 出大戲就這樣在敵我雙方的拉鋸較量中,在空域防護基地這個廣闊的舞台上,不動聲色地開始上演了。而這時,緊緊糾結於胡雲發和彎彎關係的吳偉龍尚不能摸清其中的脈絡,搗鼓不清期間的邏輯關係,他理所當然要陷入思維的窮途末路,但這並不妨礙他自始至終活躍在這出大戲裏。
劉金剛到拓展型導彈中隊上任後,既不領受工作任務,也不跟隊出勤訓練。他白天在宿舍裏悶頭睡大覺,晚上則驅車到數裏之外的鎮上和一群亂七八糟的人喝酒行樂,大半夜醉醺醺回來的時候,又一路踉蹌行走,一路在營區裏大喊大叫惹是生非。空降了這麼一個人,的確讓領導為難,也讓官兵議論。拓展型導彈中隊領導如實彙報說:“劉副中隊長到任後一直不在工作狀態。”
拓展型導彈中隊領導所彙報的,正是顧重陽和鐵敏承想聽到的。如此狀態的劉金剛對敵人來說是色香味俱全的誘餌。鐵敏承手握釣竿,在等大魚上鉤。
“最近一段時間,一個叫張繼倫的房地產開發商四麵托人主動向我靠近,並迂回地套問一些涉及空域防護基地的敏感信息,似有敵特的嫌疑。”
果不其然,僅僅等了半個月,他們得到劉金剛的反饋。
劉金剛是在一個爛醉如泥後剛剛醒來的早上接到的陌生電話,他警覺地掃了一眼,來電沒有姓名顯示。這時,他已經略微有些發現獵物的激動,卻又以頗不耐煩的語調接起來,萬沒想到,卻是熟人——退伍兵趙和平。
趙和平是多年前一個後勤領導的公務員,那時,劉金剛畢業不久,初到後勤部學習,平時公差勤務出的多,跑腿打雜的事也沒少幹,一來二去,就和公務員趙和平打交道打出了深厚的友誼。後來,他到基層分隊當參謀、分隊長,等晉升副中隊長後再回到後勤部當參謀,那個時候,趙和平早已離開基地回了家。劉金剛隻是聽說,趙和平起先找工作到老家的一家煤礦,上班第一天就被發了礦燈要求下井,他死活不幹,辭職重新回到濱海,做過花卉租賃的買賣,後來不行,又轉行經營一家隻有幾張桌子的川菜館,卻也不景氣。倆人雖都在濱海,但多年未見,也不曾聯係,彼此之間也就再無了瓜葛。此次突然來電,劉金剛預感到趙和平不僅僅是想和他敘舊情。
果不其然,在趙和平約請劉金剛“喝兩杯”的酒局上多出一個人,就是之前提到的天倫房地產開發公司董事長張繼倫。趙和平在酒桌上說的理由倒也合情合理,他說自己現在是天倫公司的部門經理,和老板張繼倫既是有隸屬關係的上下級,又是性情相投的肝膽兄弟,另一方麵,他早就把劉金剛認作兄弟,兄弟的兄弟都是兄弟,如此的話,張繼倫和劉金剛自然也就是兄弟。如此一番關係換算,在座皆兄弟,聚在一起自然合情合理。
趙和平第一次組局倒是相敬如賓,沒有越界話題,隻熱鬧地說些陳年的往事和趣事。那時,劉金剛和趙和平都是單位裏的“光杆司令”,兩人趁著晚上別人都下了班,就在會議室裏弄點白酒、鍋巴、花生米,聊著青春,小酌兩杯,那種生活現在想來仍是美滋滋的令人回味。從美麗往事裏出來,趙和平就沮喪起來,說了這些年的不容易,娃還沒生呢,媳婦就提出離婚,一波三折進入不惑之年,仍是孤獨度日,多虧遇上張繼倫,給他一份體麵的工作。他當麵醉醺醺一再表態,要對張繼倫出生入死肝膽相報。
趙和平終於喝多了,胡言亂語不說,還吐得一塌糊塗。
第二周,張繼倫親自給劉金剛打電話,說是上次喝酒頗多,照顧不到,有所失禮,希望借個機會表達歉意。劉金剛則附和張繼倫,說都是兄弟了,談不上失禮,並拐彎抹角表達了願意再次和張繼倫舉杯言歡的意思,隻是周末值班,隻能到下周末才能回濱海。他在試探張繼倫,也在檢驗自己的判斷力。果然,下個周末未到,張繼倫又急切打電話過來預約,一句一個兄弟,其言語裏的熱情程度遠遠超過了隻有一麵之緣的熟人。非常之熱心的背後必定是有非常之目的。至於這個目的是什麼,劉金剛揣測著,或許與他曾經坐過營房主任的位子有關,也或許與顧指揮長和鐵局長安排給他的任務有關。想到這裏,他就全身有了勁,是一個獵人嗅到獵物身上那種特有的腥臊味道的興奮,更是一個血氣方剛的戰士領受戰鬥任務時的激動。
劉金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渴望著正麵迎接即將到來的對手。
劉金剛到了約定的地方,卻不見趙和平在場,張繼倫的解釋是因為聯係一批建築材料,趙和平去廣東出差了。劉金剛笑問,老趙是銷售經理,怎麼幹上采購的活了。張繼倫搖搖頭說,你也別說我小心眼,其他人我還真信不過,這關鍵時候還得好兄弟出馬,老趙可是我的得力幹將,所以大事小事我都放心讓他去幹。張繼倫的這個解釋倒也合情合理,但劉金剛後來還是試探著打了一個電話給趙和平,一問,那邊回答果然正在廣東清遠一家瓷磚廠。張繼倫並不是故意支開趙和平一事坐實了,可生疑之處在於,酒飯言語間,張繼倫並沒有請托在空域防護基地營房辦公室有大把資源的劉金剛幫忙在工程或者地皮上相助之事,卻旁敲側擊詢問劉金剛最近在拓展型導彈中隊忙些什麼,並開玩笑說空域防護基地的常規導彈作戰單元都是樣子貨,要不然全國人民都指望著它在某些地方大展神威,卻總見不到動靜。劉金剛也樂於在這種場合與他較勁抬杠,借著酒勁大拍桌子,大著嗓門罵有些好事者愚笨無知粗鄙淺陋,並添油加醋吹噓空域防護基地有幾個新型號的作戰單元如何厲害,能打到哪裏,有多大的殺傷力,讓哪些敵人懼怕得夜不能寐。對於這些已經被外媒報道爛了的訊息,他不吝言語地吹出了涉密信息的味道。在此間隙,張繼倫頻頻地找借口舉杯敬他酒,爾後就是微微笑著,靜靜聆聽。劉金剛從張繼倫不動聲色的笑眼裏要到了他久盼的答案。
他第一時間將情況彙報給鐵敏承:“魚兒已經上鉤”。
“太好了,維持現狀,靜觀其變。”
鐵敏承給劉金剛的指示簡單卻又明確。
獵物的出現已經不能帶給鐵敏承最初那種新鮮和刺激了,於他而言,這些都隻是一項本職的工作,就像畢業那年隊長找他談話時的波瀾不驚。
“願意去嗎?”
“都行。”
“好好想想,明天給我答複。”
“我聽從組織安排。”
“確定?”
“嗯。”
那時候的鐵敏承比現在更加瘦小,也更為精幹。
很快,鐵敏承通過彙總多方獲得的信息追溯到張繼倫的成長線:張繼倫1998年從某市考入某大學,2000年,作為交換生到域外學習一年,回國完成本科學業後報考某守衛者集群係統某院校的核心專業碩士研究生,因曾有外學經曆,未能通過第一關的審查。隨後,他又應聘到一家軍工企業工作多年,2013年莫名辭職,後到濱海市開始房地產投資。但蹊蹺之處在於,張繼倫的天倫房地產開發公司進入濱海市幾年來,從未獨立開盤,而是入股其他房地產公司聯名開發,多數不具名,隻做隱形投資人。
“越是蹊蹺,越可能大有文章。”
鐵敏承的興奮之情幾乎從臉上溢了出來。
如果符合鐵敏承的推測,張繼倫果真是在域外分子留學期間被發展成間諜,那麼,就可以順著張繼倫這個瓜,一步步摸向他所在間諜藤蔓的各處。不僅可以弄清敵人潛伏於濱海市的整個間諜網絡,而且還可通過技術手段更加詳盡和準確地搞到他們此次策劃的狙殺行動的最終圖謀。想到此處,鐵敏承不由得興奮起來,就如同對弈雙方有一方的棋手已經知道了對方的棋路,已經有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優勢和勝算。要真如推斷的那樣,那麼,情勢已經逐漸明朗,取得這場棋局最後的勝利也就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鐵敏承剛將聚焦點對準張繼倫,路氏兄弟卻傳遞來緊急消息。
“從第五層到第十層全都被封了起來,無法觀察裏麵的情況”。路氏兄弟報告,不確定敵人是不是即將有所行動。並且進一步判斷,“這段時間裏,並無陌生麵孔出現,狙擊手很有可能之前就一直潛伏於工地之中。”
“狙擊手是那些工人中的一個?”
鐵敏承驚駭地站起身來,望著遠處仍在施工的兩棟灰突突建築。
金盾海岸已經封頂,正在做外牆保溫,金色海岸則蓋了不到20層,腳手架一層一層朝上疊加。但正如路氏兄弟所說,從第五層到第十層全部用彩條布把窗戶遮擋起來,看不進去。路氏兄弟講:“工地上叫了幾個工人到這幾層施工,說是裝修樣板間,但是看著不像,裏麵肯定有文章。”
“難道他們現在就要動手?”鐵敏承被猝不及防的狀況擾亂了心緒,他極力梳理思路,試圖將驟起的變化拉回到他的邏輯推理和預判裏。
“老顧,”鐵敏承急切提起電話,撥通了顧重陽的號碼,“你最近得去出趟差,我們要爭取點時間。”
顧重陽沒多問一句,隻是心領神會回複:“好,我明天交代一下工作就動身。”
(此處一段移到此節末尾處)
顧重陽隻要離開濱海,敵人的狙殺圖謀就一時無法實施,鐵敏承現在最緊迫要做的,就是進到被封閉起來的樓層裏,找到敵人的狙擊點。現在看來,點射敵方狙擊手遠不是預想的那樣簡單,更複雜的情況或許還在後麵。“還有,”他突然坐直身子,“一定要把潛伏在工人中的狙擊手找出來。”
路氏兄弟極為認可:“隻要找到狙擊手,他到哪裏我們就跟到哪裏,保準他不會有狙殺顧指揮長的機會。”他們又為難,“如果對方的狙擊手超過兩人,我們恐怕還得找幫手。”萬無一失的前提是將所有困難提前想到。
“不會超過兩人。”鐵敏承異常篤定,“他們還不敢在濱海大動幹戈。”
“這樣最好。”
路氏兄弟最不希望情況出離他們的掌控。
“我會把這個狙擊手提前揪出來的。”鐵敏承望著金色海岸圍擋起來的樓層,仿佛狙擊手此刻已經隱身其中。他堅信看得見,也堅信掌控得了。
次日一上班,顧重陽就召開基地領導會,通報說淩晨接到總部緊急電話,讓他協調年度跨區演習的有關事項,事出突然,許多工作來不及詳細交接,就全權交代給幾個副指揮長和參謀長分頭負責,隨後緊急趕赴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