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重陽按照約定時間到達空域防護基地接待站樓下,車子停穩的當口,鐵敏承也正好從感應玻璃門裏走出。他剛上車,就故意抬腕看一眼手表,繼而調侃說:“我們的指揮長真不賴啊,這麼多年都是遵守時間分秒不差。”
“接總部的鐵局長,我當然不敢有絲毫差池。”
顧重陽也笑言。
“指揮長,我們往哪個方向?”
車出接待站大院,司機側過身來問。
“東流市。”鐵敏承望一眼顧重陽說,“下了高速一直往北走。”
“去那兒幹嗎?”
顧重陽頗有些疑惑。
與此同時,司機踩下油門,汽車如離弦之箭,疾馳而去。
“故地重遊。”鐵敏承轉頭問顧重陽,“怎麼,不想回老家看看?”
車上有第三人,顧重陽知道鐵敏承不便說明意圖,也就不再追問,卻在暗中揣測著肯定是與正在進行著的計劃有關。他把身子倚在靠背上,不禁感慨萬千,算起來離開東流市那個“一直朝北”的地方已經快30年了。
30年裏,顧重陽有無數次從地理位置上無限接近那裏,卻一次也不曾回去過,甚至不曾想過要回去。時間真如白駒過隙,恍惚間,他已從幼稚少兒變成了白發老者。想當年,他和鐵敏承都桀驁不馴不服管教,就像沒有上籠套的小牛犢。可是,又怎麼能怪怨他呢,命運之神在垂青別人的時候卻和他開了個最為悲傷的玩笑,原本滿心喜悅地等待與父母團聚,誰曾想,他們的父母卻一去不歸,杳無音信,很久很久之後,他才得知父母已經去世。他在空蕩蕩的家裏茫然無助地待了幾天後,就被接到東流市遠郊的火龍駒獵人學校,那裏也就成了他一輩子都心心念念的第二個家。
顧重陽在那裏苦練12年,成就一身本事,本以為出了修煉之地就可拳打腳踢報效國家,不想曆經波折,最後經始料未及走上仕途,蓋世武功也溶解消弭於曾經健碩柔韌的骨骼和肌肉間,慢慢沉澱為他舉重若輕的淡定和化繁為簡的縝密。當年那些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因為保密原因,都在天南海北悄然走上了新的崗位。他們彼此間不知道對方身在何處,更沒有聯絡方式,即便他和鐵敏承分到了同一個大單位,10多年中仍是互不相知,後來彼此再次偶遇,也才不到10年時間。他不知道那些兄弟姐妹隱沒在茫茫宇宙的哪個角落。親人不在,回學校便是重拾傷悲。這一次顧重陽當然知道,鐵敏承帶他絕不隻是故地重遊,而是和任務有直接關係。
走了5個多小時高速,出收費站再走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學校。
顧重陽明顯感覺到,這一路上的變化簡直天翻地覆,早已經沒有了30年前鐫刻在他記憶裏的模樣。一切都是陌生的,山丘成了平地,河流不知所蹤,廣袤的農村也建起了高樓大廈,記憶細流沉沒於時間長河。
吃過午飯稍作休息,就有自稱馬主任的約莫40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來接二人。顧重陽和鐵敏承都沒多問,就跟著馬主任,在招待所門口換乘一輛暗色玻璃的越野車,駛進學校,走完水泥路,就在石子路上顛簸前行。
“到靶場了。”約莫20多分鐘後,車子馳過一段沒有硬化的泥濘道路,戛然停了下來。馬主任率先從副駕駛位置跳下,回身替顧重陽拉開車門。
顧重陽待下了車,才看到車子側麵並排站著三個人。
鐵敏承上前先給三人介紹了顧重陽,又給顧重陽逐一介紹三人。按著站立次序,顧重陽在客套中和李院長、王副院長、孫教官等人一一握手。
與此同時,顧重陽還注意到,10多米之外,兩個年輕人正嘀嘀咕咕說著什麼,還不時看向這邊,聲音越來越大。他們分明是在爭吵,吵什麼卻聽不清。直到孫教官朝他們喊“文武二人,準備射擊”後,才安靜下來。
顧重陽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見幾人都仰頭看天,便也和他們一樣,仰起頭來,望向午後湛藍的天空。等到一隻麻雀利箭般斜刺著衝向天空的時候,顧重陽才注意到,在更遠的樹林邊上有一個放鳥人,剛才是他把籠子一打開,麻雀才魚入大海一般暢快飛翔起來。顧重陽見小麻雀那樣快,倏忽間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點,在它們即將從視野裏消失之際,突然傳來清脆的“啪啪”兩聲。麻雀從高處急速墜落,顧重陽眼見著在空中打出一團撲棱,搖搖晃晃,最後落進不遠處的草叢裏。“怎麼回事。”孫教官跑過去撿起麻雀,看了一眼,然後扭頭厲聲質問剛才被喚作“文武”的二人。
顧重陽在最後麵,相跟著幾個人湊了過去。他看到麻雀被孫教官握在手裏,小精靈受了驚嚇,腦袋瑟瑟地蜷在羽毛裏,倒也並未流血受傷。正在顧重陽驚異之時,孫教官錯開兩個手指,他才看清楚麻雀的兩條腿已經齊茬斷掉,留著鮮紅的傷痕。鐵敏承不禁驚歎道:“厲害,了不得的槍法。”
孫教官卻不滿,見二人也過來,仍是厲聲質問:“怎麼回事?”
這個時候,顧重陽仔細端詳,兩個約莫20歲出頭的小夥子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國字臉、怒劍眉、高鼻梁,英氣勃發,精神抖擻,實在難以區分彼此,不用猜就知道是雙胞胎。好在衣著有差異,一個是白衣黑褲,一個是黑衣白褲,似乎是專門為了區分開來才如此著裝。白衣服說:“說好了我打腳,他打身子的。”黑衣服說:“我可不願意打身子,麻雀多可憐。”
顧重陽這才弄清楚,兩人原來為此爭執。
孫教官教訓他們說:“今天看麻雀可憐,以後可憐的就會是你們自己。”
二人知道理虧,就低了頭不說話。
孫教官把受傷的麻雀遞過去:“拿去埋了吧。”
黑衣服接過去,紅著臉,磕巴說:“可是,還活著。”
孫教官說:“活著更痛苦,你們本可以讓它不用經此痛苦。”
二人欲言又止,悲傷地接過麻雀,朝樹林子深處走去。
雙胞胎的對話把顧重陽牽回到了30多年前。
天還是這麼藍,能望見遠處村民做飯造出的嫋嫋炊煙。
他突然可憐起那些年裏無辜斃命的活物,還有那個十幾歲的自己。
可是很快,他又被帶回了30多年後的現實裏。
李院長正給顧重陽和鐵敏承詳細介紹雙胞胎兄弟。
雙胞胎今年23歲,大的叫路文,小的叫路武。他們的父親早年參加維和任務在非洲某國犧牲,當時二人尚不到5歲,作為遺屬進入火龍駒獵人學校的附屬幼兒園,後來又特招進火龍駒獵人學校,十多年過去,他們也將畢業。二人特長是使用各種輕重武器進行精準射擊。精準到什麼程度呢?李院長形象地說,隻要肉眼能看到的目標絕對百發百中,即使肉眼看不到,依靠直覺和經驗也能彈無虛發。鐵敏承特興奮:“我要的就是他們。”
遠處,二人又嘀咕了一陣。
他們轉身過來,臉上滿是歡喜。
當晚,顧重陽和鐵敏承留宿火龍駒獵人學校招待所。
晚飯後,李院長盛情邀請二人在母校參觀。他們隨李院長從教學樓到訓練場,從宿舍區到食堂,天翻地覆的變化讓顧重陽驚歎和唏噓不已。鬥轉星移過了30多年,當年留存在記憶裏的學校景象幾乎全都無跡可尋。
李院長一路走,一路給他們介紹,教學樓,飯堂,電影院,訓練中心,格鬥訓練場,模擬設計教室……這所有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都是陌生而無感的。可是突然的,鐵敏承就興奮地喊起來:“快看,這棵樹還在。”顧重陽循聲望去,果真是那棵記憶裏的白楊樹。那時候,鐵鑄的鈴鐺就掛在這棵樹上,一到集合或早操,就會被值班老師拉著繩子“叮當當”敲響。
30多年過去,記憶裏的白楊樹更加高大,一枝獨秀,直刺蒼穹。
白楊樹勾起了他們過去的記憶,瞬間在腦海裏泛起當初的往事和已經印象模糊的人。見說起,李院長建議說:“我們有個榮譽館,不妨去看看。”
二人跟隨李院長走上教學樓的頂層,推開包著青銅外殼的大門,裏麵美輪美奐、金碧輝煌,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學校的榮譽館被設計成一個回環走廊形式,一進門便是火龍駒獵人學校的簡介,誕生於哪一年,因何而建,哪些重要人物參與籌建,近些年又出了哪些傑出校友,等等,相關情況一應俱全。第二部分便是“榮譽閃耀”。鐵敏承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般招呼顧重陽:“老顧,快看,還有你呢。”顧重陽其實早已注意到相片牆上的自己,簡要地注明哪年入校,哪年離校,現為某作戰單位的指揮長,當然,部職別用的代號,一般人並不能看出他履職於哪個區域的哪個單位。顧重陽頗為感慨,30多年未回母校,沒想到母校卻從沒有忘記自己。此刻,他猶記得當年的口號:“今天我以獵校為光榮,明天獵校以我為驕傲。”時空穿梭,30多年後,他才真正覺察到當初錚錚口號裏沉甸甸的分量。
在第三部分的“英烈名錄”展板前,顧重陽和鐵敏承都忍不住落了淚。
顧重陽最先注意到“劉江淮”的名字,他試探問鐵敏承:“這個不會是當時的格鬥王劉江淮吧?”不等鐵敏承回應,李院長說:“沒錯,的確是擅長格鬥的劉江淮烈士。”並補充說,“1995年劉江淮烈士參加某任務時負槍傷不治犧牲。”二人瞬間神情凝重,如果不看到照片,他們幾乎想不起這個當年擒拿格鬥的無敵手,可現在看到照片裏的故人,實在不敢相信已經陰陽相隔20多年。後來他們又陸續見到了將近10個同批受訓的同學,他們要麼在與外敵較量中犧牲,要麼在敵境神秘失蹤超過期限,也以犧牲相待。那滿滿的一牆烈士名錄,每一個都曾經是身懷絕技的溫熱生命,而現在隻化作冷冰冰的名字。顧重陽一個個看著,他既充滿希望,又心生惶恐,是的,他在尋找蔣天諾的名字,可是既遺憾又幸運,不論“榮譽閃耀”的名單裏,還是“英烈名錄”的英烈裏,都沒有蔣天諾的名字。他也想著,或者,他的憂慮是多餘的,蔣天諾正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呢。他們當年在海邊的經曆是埋藏在心中的秘密,他從來未對鐵敏承提起過,甚至在一起時從未提到過蔣天諾的名字。火龍駒獵人學校的學生從進入學校的那一天起,就堅定了以身許國的信念,當年高鐵二人亦是做好了為國犧牲之準備,可時過境遷,他再次麵對深陷歲月之河的過往時仍猝不及防。
出了榮譽室,鐵敏承握著顧重陽的手落了淚:“老顧,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保護好你。”一股溫熱的暖流瞬間襲來,顧重陽想說什麼,卻說不出,滾燙的眼淚抵擋不住,泉湧而出。那一刻,他什麼都已經不用多說,二人都心領神會心知肚明,那是風雨之後見彩虹的通透與豁達。
次日晨,朝陽在遙遠的東方刺出一片魚肚皮。
天將亮未亮之際,顧重陽和鐵敏承帶著路文路武兄弟,離開了火龍駒獵人學校。他們迎著逐漸升起的太陽,朝著空域防護基地,奔向新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