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俯仰之間，無風無鳥

夜裏8點半，時淼慢吞吞地回來，客廳裏通明一片，但進門後並未發現何午，倒是在大廳一角發現了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通體雪白，無任何誇張的標誌，這個龐然大物並不突兀，反而和屋內的裝修風格渾然一體，好像它本來就該在那裏。

時淼定睛看著鋼琴想了很多，然後才邁開步子向樓上走去，上了沒幾個台階，何午從樓上下來，一身黑色的家居服顯得格外有質感，這些年他偏愛黑色，好像唯有這樣才能將不該有的情感隱匿掉。

時淼停下步子抬頭看他，一俯一仰之間，時間仿若靜止，是何午先開口說道：“今晚給我彈首曲子。”

這不著調的一句話弄得時淼摸不著頭腦，他明明用了陳述句卻沒有壓迫感，字麵上明明應該是乞求，何午卻說得理所當然，一時間時淼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半響才回了一句：“不想彈，我累了。”

“你剛剛幹嗎去了？”

時淼一邊往樓梯上走，一邊回給何午：“回公司加班。”而時淼上樓梯的整個過程裏隻顧低著頭，一眼都沒關注何午。

“我後來一直在公司，我怎麼不知道你去了？”時淼路過何午身邊的時候，何午一把抓住了時淼的手腕，語氣裏滿是質問的意思。

時淼心裏默默地咬牙切齒，對何午說的話嗤之以鼻，他老人家所謂的一直，指不定又和哪個女人去逛街去了。

這麼想想，時淼心裏實在氣不過，於是一把甩開何午的手：“關你什麼事？”安靜的樓梯上在時淼說完這句話之後還有若有若無的回音。

何午抿了抿嘴角，一臉不悅，將時淼從樓梯的一二個台階處一把拉上來，然後抵在牆壁之間：“滿身的烤肉味，你跟我說你在公司加班，跟我說謊有意思嗎？”

熟悉的氣息撲了時淼滿鼻，何午距離自己不過五六厘米，時淼把腦袋往圍巾裏縮了縮，準備保持沉默。

“你是不是又跟那天那個男人一起吃飯去了？”

“哪個？我認識的男人多了去了。”時淼故意說話氣他。

何午氣得握緊拳頭，然後鬆開，捏起時淼的下巴就吻了上來。

剛剛進門的時淼，身上還帶著一點涼氣，尤其是鼻尖處又滑又涼，碰到何午的麵部皮膚時讓何午心頭一震，像觸了電似的。

而時淼無處安放的手竟然忘記將何午推開，那一刻她腦海中在想什麼，她也不知道，吻吧吻吧，吻到地老天荒去。

就像她坐環線公交車的時候，她希望圍著城市一直一直繞下去，永遠不下車，因為一旦下車就要被迫麵對很多事情。

何午捏著時淼下巴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繞到了時淼的頸後，仰起的腦袋讓脖子和牆壁之間剛好有一隻手的空隙，可是那個吻太久了，久到時淼脖子都酸了，久到何午的火氣順了不少。

他終於放開時淼，但兩人仍維持著很近的距離，何午緩緩地開口：“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會在一起，一定要用這樣的姿態嗎？以前的事我們暫且不說，但以後不要再劍拔弩張了好嗎？”

時淼有點不敢看何午的眼睛，他的眼神裏有一點受傷，又有一點深情，時淼咽了口唾沫，然後猛地推開何午：“把你身邊的女人清理幹淨了，再跟我討論這個問題！”

“沒有女人。”簡單的四個字，毫不拖泥帶水。

時淼自嘲地笑了笑：“何午，我都看見了，我剛剛還跟她一起吃了飯，你對她車接車送，我卻隻能一個人穿著厚重的棉服自己去停車場，自己開車，她穿個鞋子你都要幫忙，我卻隻能一個人狼狽地弓著腰！何午，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娶我，但是在對待婚姻不忠的這件事上，你贏了！”

“那你呢，你當年又是怎麼對待我們的愛情？”

“所以我們早就結束了啊，你幹嗎還要娶我！”兩個人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時淼忍不住哭了，何午氣急敗壞地拉住她的手，將她又抵在牆上，伸出手抹掉她臉上的淚，聲音很低沉地說了一句：“大概為了互相折磨。”

聽到這一句，時淼又一滴淚落了下來，何午放開她，向後退了幾步。

時淼繼續上樓，然後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昂首挺胸，沒有回頭。

一時間何午心裏五味雜陳，剛剛時淼的反應是說明她很在意嗎，室內暖氣充足，幾幅畫作安靜地待在牆上，何午站在原地，一直看著時淼走進房間，他的眼神裏有一點悵惘。

清醒的時淼像一隻小刺蝟，一點都不可愛，你喝醉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何午在心裏默默地想。

時淼，我們來日方長。

——

已經進臥室門的時淼，剛想把房門落鎖，但想了想還是算了，這的確是他們兩人的臥室，那張兩米寬的大床，他們昨日還在上麵纏綿。

房間已經被鐘點工收拾幹淨，前一天淩亂的東西也都被擺放整齊，時淼有氣無力地走到床前，然後一頭紮進軟軟的被子裏，雙手很隨意地貼在身子兩側，整個造型像一條正在被烹飪的魚。

時淼想不明白何午為什麼突然買了一架鋼琴，為什麼突然讓自己彈，事實上她已經有十多年沒有碰過鋼琴了，自從那件事情之後。

她還記得何午獲得散打冠軍的前後，自己鋼琴滿十級，然後兩個人一起去慶祝，雖然她每周末都會去找何媽媽學鋼琴，她也從小就認識何午，但是兩個人一直都不同校。

約好的慶祝是某個周三的晚上，何午在學校門口等著時淼，身穿外校校服的何午在人群中顯得尤為紮眼，又因為他開始練散打的原因，身材不再像從前那麼單薄，而是有了一點男人的輪廓。

許多女生裝作目不斜視地從何午身邊走過，但實際上都在偷偷看著他，但是時淼不一樣，時淼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甚至她還可以拽拽他的袖子：“喂，你等等我。”

何午走路快，但他會為了遷就時淼故意放緩步子與時淼並肩，聽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是突然闖入他世界的人，而他並不反感。

那天他們一起去吃了飯，一起在馬路上散步，一起談到關於以後的事情，何午說：“關於以後啊，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不能這麼消極！”

“哦？那你呢？”

“以後啊，我要找到我的白馬王子，然後永遠幸福快樂地在一起。”時淼說這句話的時候，雙手不自覺地攏在胸前，好像眼睛裏全是希望的小火苗。

何午仍舊把手插在口袋，輕輕地說了兩個字：“花癡。”然後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從小，他便不是個願意積極生活的人，生活於他來說，不過是一分一秒的時間，讓它慢慢流逝就好。

關於稱讚和認可，關於榮譽和金錢，他向來都沒有多大的興趣，而一個人往往對一件事情沒有多大渴望的時候，這件事情反倒會輕而易舉地實現。

“其實我也不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有時候很盼著長大，有時候又很不想長大......”時淼的聲音越來越小，何午俯下身來聽。

等時淼說完，他說了一句：“以後會很好。”這句話是何午俯下身在時淼耳畔說的，那樣近的氣息，那樣體貼的動作，讓時淼在後來回憶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把那樣的一個時刻定作她愛上何午的一刻。

一個男人願意彎下腰來跟你講話，說明他的心裏很在意你吧，時淼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深陷進這個溫柔的細節裏。

10點左右，何午送時淼回家，一直目送著她進去，而時淼在院裏的柵欄處又忍不住偷偷向外看去，剛好看見何午轉身的那一瞬間，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打破那樣一個美好的夢，那一刻她多麼想告訴別人自己有多幸福，又想把這個秘密深藏。

那一整晚回響在時淼耳邊的話隻有一句：公子顏如玉，陌上世無雙。她很慶幸何午的出現滿足了她所有的幻想。

——

初三那年是何午和時淼感情的小高峰，時淼有意無意地向何午透漏，一定要選市第一中學，她想跟他做校友。

何午伸出手揉了揉時淼的腦袋，很寵溺地說了一句：“知道啦。”

“你又動我頭發！”時淼一邊整理著自己的丸子頭，一邊惡狠狠地瞪著何午，何午表示自己一臉無辜，他是覺得時淼紮馬尾好看，不明白她為什麼偏要把自己的頭發編成一個花。

而他一旦碰到了她頭上的“包包”，她都會用那種憤怒的眼神看他，想到這兒，何午又惡作劇似的彈了一下那個“包包”。

時淼擎著已經酸痛的兩隻胳膊，氣得跺腳，有一縷頭發她怎麼也紮不進去了，而且她的觸感告訴她，她的發型已經毀了。

就在她想要衝何午大喊的時候，何午搶先一步說：“與其花這麼多時間在這上麵，不如想想怎麼提高數學的分數，不然怎麼進市一中？”

“你又揭我傷疤！”時淼眉頭微蹙，滿臉的小驕傲，從何午的角度看下去，剛好看見時淼的睫毛投下好看的陰影和表示不滿嘟起的嘴。

於是下一秒時淼便被何午按在了懷裏，何午的手盡情地蹂躪著時淼的丸子頭，好像他的成就就在於弄亂時淼的發型。

“何午，你煩死了！”時淼一邊嚷嚷著，一邊狠狠地拽何午胸前穿著帽子的繩，眼看著何午後背上的帽子以極快的速度皺起來。

何午也不甘示弱，將時淼身後的衛衣帽子扣到了她的腦袋上，並且拍了拍她的後腦勺：“這樣頭發亂也看不到了。”

“何午！”時淼追他，他便跑，明明是人來人往的街道，但整個世界好像隻剩了他們兩個人。

那是一個連狼狽都美麗的年紀，是遇見時淼以後，何午遇到了另一個自我，這樣的一個自己不再那麼老氣橫秋，而是像同齡男孩子一樣朝氣蓬勃。

以前他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跟一個女孩子這樣打鬧。

兩個人鬧累了，就隨意坐在了街邊的椅子上，何午從口袋裏掏出嶄新的梳子和盤發器：“給你。”

時淼訝異地瞪大眼睛：“你不會是為了送我禮物，故意弄亂我的頭發吧？”

何午隻是靜靜地看著時淼，沒有說話，鬼知道他為了買這個東西打聽了多少人，但他就是想買來送給時淼，就像現在這樣，看時淼在自己麵前一梳百樣齊。

他忍不住地將手伸過去，伸到一半才突然停下手，覺得有些不妥，於是幹咳了幾聲：“走了，給你講題。”

何午最好的成績考過市第一名，他並不是過目不忘型的，但他可以一動不動地學一整天，隻要他想專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外界的誘惑全部為零。

而不是像時淼這樣，半靠在椅子上，撒嬌式地說一句：“累死了，我們玩一會兒吧。”而她的卷子上才做了一個題。

如果當時的時淼知道，未來的他們會分開那麼長時間，她一定在那一年好好學習，爭取跟何午分到同一個班級裏，那樣他們就會有更多在一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