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午從小就跟別人不同的地方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父親,“父親”這個詞永遠都是他和母親的禁忌。
小時候的何午瘦小而單薄,留一頭溫順的發,穿白色的衣,冬天的時候,何午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會披著一條母親為他織的厚厚圍巾,脖頸後的頭發會因為跟圍巾的碰觸而翹起來,他永遠都那麼安靜而拘謹,像漫畫家筆下溫暖如玉的小小少年。
何午的母親是一名鋼琴老師,他們住在市中心的複式公寓裏,周末的時候會有小孩來找母親學習鋼琴,而何午就坐在樓梯上聽著鋼琴讀書,頭部輕輕倚在貼有蒲公英壁紙的牆壁上,把書平放在屈起的腿間。
他和母親都有各自獨立的世界,兩人很少交談,何午總是規整而尊敬地稱呼自己母親為媽媽,不帶任何撒嬌或是其他的意味,因此顯得他和母親的關係很生疏。
“他的眼睛和他真像。”何午的母親每次見到何午,腦海中都會響起這句魔咒般的話。
那個聖爾集團的掌門人,這個可能永遠都不會被承認的孩子,一陣委屈如同魚刺般堵在她的喉嚨間,不自覺地將曲子談快了幾拍。
“你們先休息一下,我去切點水果給你們吃。”何午的母親也沒有發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很奇怪的語氣,就像是突然嗆到了,聲音聽起來有一點脆弱。
小朋友們乖乖地站在原地,等老師去切水果,隻有時淼久等老師不來,於是不甘寂寞地到處亂竄。
時淼就是那樣看見了樓梯上坐著的年僅6歲的何午。
她“噔噔噔”連上了七個台階,站到了何午的身後,然後微微彎著自己的小身子,將腦袋湊過去,問了一句:“你在看什麼呀?”
一本寫滿漢字的書,時淼一個字都看不懂,而何午更是連理都沒理這個熱情的小姑娘,直到她下樓了,他才盯著時淼鞋上的粉色球球看,想起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葡萄香味。
在之後許多個周末裏,時淼一如既往地跟何午打招呼,何午有時回應,有時不回應,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不被喜歡的小孩,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導致他喜歡用惡劣的姿態去拒絕別人,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於夥伴、對於感情沒有渴望和向往。
直到初一那年,時淼鋼琴練到了七級,何午才打心底裏接納時淼,或者說,他願意從自己的世界裏走出來,願意分享他6歲那年看的書,是拚音版的《老人與海》,雖然那本書何午三年級才全部看懂。
初中的何午已經比時淼高出了整整一個頭,同齡人當中算高個子的,但身形依舊單薄,何午的母親怕他又被同學欺負,所以給他報了散打的興趣班。
時淼拿著卡通的創可貼為他貼好手上因為練習而產生的傷口,告訴他:“放心,很快就痊愈了。”
然後,時淼家的司機師傅來接她回家,她心情不錯地離開,何午看著她的紗裙隨著走路的步伐而有節奏地擺動,那小巧玲瓏的肩胛骨就像被壓在衣服下的小翅膀。
13歲的何午已經知道了傷口會痊愈這個道理,他雙手的關節處也因為長年累月的練習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再也不會覺得疼痛。
那個孤僻冷傲的何午,站在舞台中央成為散打冠軍,成為所有人矚目的焦點。
對於何午來說,這個世界上隻有兩件事:一件是他想做的事,一件是他不想做的事,而從小到大,隻要他何午想要做的事,就一定能夠做好。
包括許多年後,他想要得到的女人,也一定會得到。
想到這裏,何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那雙修長白皙的手上早已找不到任何的繭子,而比拳頭更好用的,是頭腦。
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他後來再也沒有聽過時淼彈鋼琴,他獲得散打冠軍的時候,時淼鋼琴十級,他們都曾是被別人稱讚的優秀少年。
何午垂了垂眸子,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給秘書:“幫我買個鋼琴。”他突然想聽時淼彈琴了。
接著,他補充道:“要白色。”
純潔無瑕的白,跟時淼很配。
——
被何午和歐淑儀擾了興致的時淼,一個人悶悶不樂地站在商場門口,那個男人總是在自己好不容易燃起希望的時候給自己重重一擊,讓她想要鼓起勇氣為這段關係改變點什麼的時候,突然怯步。
商場門前的廣場上,所有一切都成了安靜的幕布,冬日並不耀眼的陽光毫無保留地饋贈,時淼逆光而立,任誰都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和歐淑儀約好一起吃飯的唐毅準時到達商場門口,對那個覺得熟悉的身影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然後再定睛一看,沒想到真的是時淼。
他毫不猶豫地大步走過去,兩手插在褲子口袋,對著時淼微側腦袋:“真的是你啊,在這兒幹嗎?”不過是因為歐淑儀和何午關係匪淺,時淼又是何午的妻子,才有了唐毅跟時淼這樣接二連三的相遇,但是在唐毅不知情的狀況下,他還以為這是自己跟時淼命中注定的緣分。
於是,他這個活了將近三十年從來都不相信緣分的人,第一次心裏微微蕩漾了幾分。
今日的唐毅戴棒球帽,穿黑色的長款羽絨服內搭白色的衛衣,拉鏈沒拉,整套裝扮就像是在故意街拍一樣,時淼一開始沒認出來,直到她認真瞅了瞅對方帽簷下的那張臉。
時淼把剛剛埋進圍巾裏的嘴伸了出來,懶洋洋地說了聲:“曬太陽。”中午的陽光在時淼頭發邊緣勾勒出溫暖的金色輪廓,和上次美豔的時淼不同,這次的時淼看起來清純而溫柔。
唐毅仰頭看著可能隨時罷工的太陽,對時淼這個爛極的借口不以為意:“別曬了,等夏天再曬吧,一起吃飯啊?”
時淼重新把嘴巴藏在圍巾裏,上下打量著唐毅,一言不發,她還沒從剛剛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她一點都不想吃飯。
結果還沒等她說什麼,便被唐毅連拽帶拉:“別磨嘰了。”
兩人來到一家口碑不錯的韓式烤肉,唐毅已經訂了三人桌,時淼剛問了一句:“還有誰?”歐淑儀便從門口進來了。
時淼的心漏跳一拍,怎麼又是她?她下意識地往歐淑儀的身後看去,生怕在這個地方跟何午打照麵,還好是歐淑儀隻身赴會。
而歐淑儀一進門也沒想到唐毅身邊還有時淼,說好隻有兩個人,時淼突然出現算什麼事?
一時間裏,時淼和歐淑儀之間暗波湧動,但唐毅什麼都沒察覺出來,還是笑嗬嗬地給雙方介紹。
“時淼,任職聖爾集團廣告部。”
“歐淑儀,獨立服裝設計師,曾參加過法國......”
還沒等唐毅說完這句話,歐淑儀便清脆幹淨地開口道:“我們剛剛見過了。”
“見過了?”唐毅驚訝。
時淼衝著唐毅很機械地點點頭,麵部表情有些不悅,然後徑自走到座位上坐下。
歐淑儀漫不經心地瞥了時淼一眼,這個被何午心心念念的女人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好看那麼一點。
時淼並不誇張的妝容,皮膚白皙無瑕,鼻頭有一點紅,可能是剛剛在外麵凍得,而那雙眼睛極具靈氣,泛著點點光澤。
而時淼的思緒也一直都沒離開歐淑儀,耳朵更是抓住了唐毅介紹時的關鍵點,歐淑儀,獨立服裝設計師,難怪她穿的衣服那麼有品位,那麼會打扮自己,那麼勾引何午。
想到這兒時淼就來氣,本來對所有人都很有禮貌很溫和的時淼,到了歐淑儀這裏也是格外冷淡。
“歐小姐穿這麼少不冷嗎?”歐淑儀坐下後,時淼冷不丁地來了一句。
歐淑儀本來對時淼的印象極好,可是當她看見時淼跟唐毅在一起的時候,整個人都有點不淡定了,所以開口說的話也有些嗆:“出門就有人接送,怎麼會冷呢?”
這句回答可真是高明,時淼怒火中燒,可是臉上卻仍然維係著淡淡的笑:“歐小姐真幸福,像我本該有人接送,卻沒有什麼人接送。”
歐淑儀當然聽得懂時淼話裏暗指她搶了何午,但是唐毅卻一無所知,於是他不嫌事大地說了一句:“以後我接送你啊。”
“瞧,這不是有了嗎?”歐淑儀酸溜溜地說完後,悶悶地喝了一口酒。
接下來的那頓飯吃得有些尷尬,是唐毅在中間不停地活躍氣氛,而活躍氣氛的手法也不高級,重複來重複去都是幾句“肉糊了”“肉真好吃”“肉不錯”“肉......”。
時淼坐在那裏真不舒服,本想從敵方套得更多信息,可歐淑儀倒好,什麼有價值的話都沒說,時淼隻聽到了一些什麼唐毅剛從國外回來、某場秀很成功這些對於她來說無關緊要的事情。
而關於何午的,歐淑儀真的是隻字不提,想來何午並不是她和唐毅的共同好友。
整頓飯吃下來時淼雖然沒吃多少東西,但是氣倒是沒少生,最後歐淑儀提出讓唐毅送自己,唐毅推托了:“我和時淼還有點事要說,你先走吧。”
再怎麼擅長偽裝的歐淑儀,在那一刻也險些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唐毅你才見了時淼幾麵啊,就對她這麼好?
她心裏這麼想著,但一開口卻成了善解人意的一句:“好,那我先走了。”
歐淑儀走後,時淼拿起自己的包:“我也走了。”唐毅拉住她,就連他這個平時性子大大咧咧的人,也嗅到了她跟歐淑儀之間不一樣的味道。
“你是不是之前認識歐淑儀,感覺你們倆有點嗆?”
“不認識啊。”
“那你怎麼用那種眼神看她,又為什麼說那樣的話?”
“她長得好看我嫉妒不行啊,不跟你說了,我走了。”
“幹嗎去?”
時淼揮揮胳膊:“公司加班!”而時淼所謂的公司加班不過是她在不遠處的湖邊長椅上,繼續曬太陽。
這是一段隻屬於時淼的下午時光,無論平日裏多麼忙碌,她都會抽出這樣的時間留給自己,和自己的內心對話,心裏那個微小的聲音一遍遍提醒著她,她多麼愛何午,她該如何勇敢地走下去,無論這個世界如何好或者如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