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死的,我不知道。
我爹會說普天之下的智慧都在兵書裏,我想是因為他總把活著當一場硬仗打。
他輸了,我要扛下戰旗,繼續打這場無勝算的仗。
嫁到霍府的時候,我一無所有,隻帶了一箱子的書,我把它們鎖死,不舍得扔,也不敢再讀。
如斯送來這些書,誘惑我走進前塵往事,這些字句於我,是鈍刀割肉,熱油烹骨,這樣的自虐自苦令我上癮。
我盼著他再送來些什麼,再送來些什麼。
四姨太後來察覺了,還當鳶兒跟小曲之間有些什麼,拿來與我說笑。
我同她說:“小曲是少爺身邊的人,多少沾三分主人的貴氣,可憐鳶兒隻沾了我的俗氣,哪裏能與人家作配。”
四姨太柳眉舒展,竟附和說:“也是。”
不巧我這番避嫌的話,被送茶水的鳶兒聽了去,有些因果也自這時埋下了。
四姨太說完了還不走,與我說起府裏府外的瑣碎事,竟然提到當年有個苦苦追求他的小副官,娶了個商販的女兒,利用職權便利搞貿易,前陣子混得風生水起,最近聽說人進去了。
“是啊,人生萬不能行差踏錯。”我規矩站在她身側附和。
她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小九。”
我仍是畢恭畢敬站著,一副任君指教的樣子。
她那滔滔不絕的神色黯然了下去,沒再說什麼,回屋去了。
我望著她遠去的姿影,感覺一絲老態在昔日房家小姐身上浮現,在這寂寞府中,聽聞昔日情人的遭遇,是不是也會忍不住想當年選他如今會是哪般光景。
我生出些懊悔,也許她隻是許久沒人說體己話了。
我不會說勸慰人的話,隻能更頻繁地喊她打麻將,把那些因緣幻滅的惆悵消解在一把又一把的牌中,在每一手牌摸起時重新擁有希望。
後來如斯回家,撞見我拿他送的書墊麻將桌角,含怒而去,自此不浪費時間了。
我明明白白將他的明月照溝渠,他對我似有幾分怒其不爭的意思,每次見到都橫眉冷對。
後來連霍沉宗都看出來了,問我是不是哪裏讓如斯不高興了。
那孩子還是少年心性,他無非是想告訴我他不高興了,但我能怎麼做,把話挑明了?那隻會讓彼此更尷尬。
不等我解釋,霍沉宗便自顧自說了許多敲打我的話,說來說去便是要我對如斯好,不要拿性子,這是如斯自己家,他回來不需要看任何人臉色。
一番話說得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竟不知那晚怎麼咽下心氣,還陪他睡了,
夜裏醒來才發現枕頭都叫我哭濕了。
我打小不是那種假意逢迎的人,所以之後許多時候,如斯從學堂回家,我都裝病躲著。
有次家宴上,如斯說到許久沒見過九姨娘了,霍沉宗才曉得我疏遠了如斯許久。
他又找來小曲兒問是什麼事,小曲兒含糊其辭,說是為了兵書使性子。
霍沉宗沒細細盤問,就咬定了是我為了兵書跟他寶貝兒子使性子,當即派了人,抄了我的房,所有的書都被弄出來,倒在院子裏。
那天的風很大,把我嘶喊的聲音吹得破碎。
“你們幹什麼?憑什麼搶我的東西!”我趴在箱子上護著,被他們拽開,箱子被拉出去,哐啷砸在地上,那厚厚一疊書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書頁兒被風吹得呼呼響。
霍沉宗跟太太們都來了,他端的是一副大人物的架子。
“是我讓他們搬的,平日裏把你慣得忘乎所以,不知道這塊地上姓霍,言行不端,出口無狀,看看你像什麼樣子!”
“你看我不順眼,弄我的東西作甚。”
“這個家裏什麼不是我的,連你都是我的東西!”
大太太趕忙攔著:“都少說幾句吧。”
霍沉宗哪裏有什麼顧忌的,他說:“我今天就要把這些惹得家裏不和氣的書全燒了。”
這下我急了:“這些書是我的命,我不準!”
“在霍府輪得到你說話。”他見我叫板,更是怒火中燒,當著所有人麵問我認不認錯,要是那時我認個錯,服個軟就好了,但我偏不。
誰都是爹生娘養的,何必拿著丈夫的威風,欺負我一個沒爹沒娘的。
我的倔,也不是衝著霍沉宗或是如斯,是衝著命。
可我賭錯了,我曉得霍如斯在他心中的分量,但敢拿這件事跟他叫板,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斤兩。
霍沉宗直接賞了我一頓板子,小臂粗的棍子,打在我的脊背上,五臟六腑都在震。
姐姐們替我著急,都在叫著:“小九,你就認個錯吧。”
我被打趴下,用指甲摳著地,爬起個上半身,在人群中看到霍如斯,我問他:“你可滿意了?”
霍沉宗見我還敢猖狂,破口罵道:“你個沒臉沒皮的賤人,還敢問他。”
沒臉沒皮的賤人?我把這番謬讚在心頭摩挲幾遍,始才明白今日的劫難怕不那麼簡單,僅是小曲兒傳錯話不會有這麼大一場烏龍官司。
這光景看起來,竟是被“捉奸”了。
汗水流進了眼睛裏,我看不清那些錦衣華服,站在我麵前的人,棍子又如雨般砸在身上,冷汗更多地流。
霍沉宗親自點了火,燒了我這些書,他比我還怕,才想一切都不留痕跡。
煙霧撩人,我的眼淚在濃煙裏滾出,我與過往連接的書卷香化作了嗆鼻的硝味兒。
大賭坊被燒時也是這樣。
我透過熱浪蒸騰的空氣,看著那一排被扭曲的人。
所有人是露出青麵獠牙來,都要喝我的血,啃我的骨,讓我灰飛煙滅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