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著桌子的手一滑,腰杆子頓時挺不直了。一直躲在門外的如斯耳朵豎起。
“我是如斯,是如斯他......”
“什麼?”老先生以為自己耳背了。
“我是如斯他......”
“你倒是說啊!”
“他長姐!”
“哦哦原來是霍大小姐啊。”
我臉上火燒一般,從裏麵跑了出來,跟如斯撞了滿懷。
如斯臉上也飄著紅雲,低聲說:“我不曉得你還讀那些書?”
我望著他,許多話堵在胸口,最後隻說出一句:“我也不是打小就預備來當你家姨太太的。”
說完我賭氣似的不再管他,拿著手包,搖停了一輛黃包車,一路顛簸著朝家去了。
我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不曾想,如斯留了心,時常尋到好書,讓身邊的隨從小曲帶給我。
跟書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道:“我不是嫌你丟臉,是怕夫子為難你。”
透過這些清秀的字跡,我仿佛望見如斯的稠密心思,忽地泛起一陣暖意。
書頁裏那股子說不上來的墨味兒直往鼻子鑽,世上任何胭脂水粉都比不上,叫人心生歡喜,仿佛又回到從前的日子。
我的記憶是從六歲之後開始清晰的,因為戰亂,家裏遭了殃,家人走散,父親帶著五歲的我到了南京,睡過橋洞,撿過垃圾。
好在父親是個有能力的男人,他在福平街租了一間商戶,開了一家棋牌室,為人活絡,懂得營生,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我自打有記憶以來,就混跡於三教九流之間,被那些市井把戲耳濡目染,是整條街上無人不知的小混世魔王。
我往賣涼茶的老先生壺裏放過蛐蛐,用絲線吊著紙人嚇過賣紙紮的老太太,我貪玩,喜歡拿趣別人,但在父親麵前都老老實實交代,最後免不了被他拎著去道歉,賠銀子。
父親弓著腰,苦著臉,被街坊四鄰說得麵紅耳赤,我更覺得得趣。
處理完後,父親毫不留情地說破我:“你甭在我麵前裝老實,你啊,最想捉弄的是我,是你爹我。”
我手往後一別,邁開步子走在他前頭,佯裝聽不到。
“下次可還敢了?”爹自己都問得無奈了起來。
“你給我買半隻鹽水鴨,我下次就......”我皺著眉頭,小大人似的糾結著。
“就什麼?”
“就考慮考慮!”
“我打死你!”父親長得高,但是個斯文人,喊打喊殺不適合他,他那高高揚起的手沒有一次落在我的細皮嫩肉上。
以至於同齡人交流起如何在家挨娘老子打的時候,我都插不上話,對這一童年空缺耿耿於懷。
轉眼到了上學堂的年紀,父親猶豫要不要送我去,跟我廝混在一起的女娃娃基本上都不去。
後來我記得尤為清楚,街坊四鄰集體請願,讓我爹別耽誤這曠世奇才,趕緊送學堂裏去吧。
就這樣,我爹把我送進了家附近的學堂,走路也就十來分鐘,不耽誤睡懶覺,我也就勞煩自己了。
去了一個多月,我發現教書先生對我格外容忍,除了父親之外,再沒有對我這樣縱容的了。
人家教書育人數十載,看人總歸有些眼力,對我這般好,定是看到了我的慧根,我晚上回家把這樣的話說給父親聽。
父親覺得我的自信頗有幾分道理,所以把擴建棋牌室的錢都用在了我的教育上,那時候幾個老爺府家的公子小姐請單獨的先生教,我爹像個土財主,花重金把這些人請家裏來,對我這個有慧根的小苗兒進行灌溉。
兩三年後,我在學堂裏的水平遙遙領先,教書先生對我大加讚賞,這才不經意說出了實情。
當年他嫌棄我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廢料,又不受管束,氣得每天都要去喝涼茶降血壓,原是想勸我退學,賣涼茶的老大爺急了,拿出孔聖人有教無類的教育理念,和免費喝一年涼茶的優惠,這才說動了教書先生,從此把我當空氣。
得知此事我唏噓不已,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望梁三日,沉思不語。
父親見我有開悟之象,特地來與我交流,我語重心長地告訴他,老沈啊,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狗屁道理,決定人生的是機緣時運。
父親氣得眼歪耳斜,追著我叫我還他原該建好的大賭坊。
大賭坊還是建起來了,不過晚了兩年。
我也還是照著自己的路野蠻生長,字兒認全後跟著學堂裏的男孩看各種雜書,其中男女雲雨之書和野史書最得我心。
父親發現後大為苦惱,女兒家怎麼能看這些!
他總想找些恰當的詞來規勸我,搜腸刮肚一番,終是來來回回這句話。要是我擺上些桀驁不馴的表情激他,他又要念叨,不知你母親如今還在不在。
父親也有父親的辦法,他開始給我買兵書,還告訴我,普天之下的智慧都在兵書裏。
他也算歪打正著,我很快對之前那些書失去了興趣,鑽到兵書的世界裏,主要是因為兵書裏的東西,不需要等上個十幾年就能用。
我把兵法施展在人際上,屢試不爽,彼時的我妄許福平小諸葛,殊不知一直在父親的羽翼庇護下,才那般鬆弛自如。
關於福平街上的事,許多話想說不成說,舊日的光輝璀璨,化作深藏心中的一瞥。
高樓將塌的最後一個元宵節,我跟少年郎們結伴成行,每人高舉著一米長的鯉魚燈籠,頭尾相銜,穿街而過,滿目之中,盡是光華璀璨。
人群在夜幕裏,望著正當豆蔻、與光同在的我們,露出會心的笑。
我們朝著城樓奔去,一路看盡鐵器鋪、胭脂鋪、酥餅店、裁縫店、酒樓、妓院,門牆的柵格阻攔,明滅流轉,浮世縫隙裏的光景讓人心旌搖曳。
我隻當人世的繁花似錦迷人眼,殊不知是手握光明,喊著要登上最高城樓的我們,收獲的充盈已經達到了此生之最。
大鯉魚們不知道遊到哪裏去了,人生隻是每天日複一日的一碗涼茶。
書也還是那些書,書上的人物經曆了太多曆史的腥風血雨,它們扛下來了,所以留下了姓名,如果書有靈,看到我經曆的一切,一定忍不住嘲笑,你這才哪兒到哪兒。
賭場被查封時,我安慰自己,你這才哪兒到哪兒。
爹被抓入獄時,我還這樣告訴自己。
一把大火燒光了家裏,我身無分文流落街頭時,我覺得到這兒吧,求求了,就到這兒吧。
人人都跟我說,苦盡會甘來,否極會泰來,我信了,傻等著。
街尾老太太的紙紮三塊大洋可以買全套,我沒有,做了些皮肉生意,隻夠半套,她說,那邊有幾個被調皮的小孩弄壞了的,你一起拿走,湊個全套吧。
我看著那些小孩,往事如煙。
我的老頭子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