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說輕點是不能信的,我忍著痛,不發出聲音,但後背最深的傷口還是裂開了,血汩汩地往外流。
他抱著我摸了一手粘膩的血,濃厚的血腥味讓他的神誌回了籠。
他把我好生放下,自己坐在床沿上,失神恍惚。
“對不起。”
“沒事兒,看著嚇人其實不疼。”
“對不起。”
他又喃喃自語了一遍,卻不知是對誰說的了,我把寬慰話咽下,默不作聲,聞著煙草的味道,像是瞧見了三姨太墳頭的青煙。
背上的血流著流著,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慢慢也就停了。
霍沉宗什麼也沒再跟我說,黑著臉出去了,鳶兒趕忙進來,又拿出去一床沾著血的被單。
外麵的奴仆徹底嚇到了:“蒼天啊,三個時辰了,還在打啊。”
我躺在冰涼的床鋪上,身上不疼了,腦子裏卻越來越清明,油燈像是在我眼裏躥火兒,看久了,就睡去了。
這幾日,我的房門緊閉,姐姐們想方設法給我弄好吃的來,尤其是五姐黃氏,因為牌癮也大,總在牌桌上要跟我爭個高下,但私下裏對我也是一等一的好。
她娘家是南京城中的富商,最有名的淮宴樓就是她家開的,這些日子沒少給我酒樓的特色美食。
幾日下來,鳶兒看著我的後背直發愁。
“怎麼了?感染了?發炎了?”
鳶兒搖搖頭,深歎一口氣:“前日結上的痂,被肥肉掙開了。”
一時間,主仆無語。
因幾位姐姐把我的病說得太過,霍沉宗生辰當天,我也不能出席。
霍沉宗在京師大學念書的兒子,特地回來了。
我躲在門縫裏看了兩眼,霍如斯出落地越發俊朗,三年前我剛來時,十八歲不到,他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不肯叫我小媽,私下裏叫我乳臭未幹的丫頭。
我跟他相差不過幾歲,就成了他的姨娘,這件事我倆都難為情,在下人麵前鬧過一些笑話。
二太太後來找過我,遠遠指著他說:“這是如斯。”
我笑道:“二太太,您忘啦,我早和他見過了。”
“見過了?見過了好,就怕你不知道,這是霍如斯。”二太太神情恬靜,話中綿密。
如斯如斯,斯人已去,盼卿如斯。聽完,我心裏已如明鏡一般。
或許她是想告訴我,在霍府,太太們無需爭寵,隻要對這獨一個的少爺視如己出般的好。
那一日的二太太,穿著一身素色旗袍,上麵繡著錦繡團雲,她眉目生得淺淡,像氤氳在一片愁雲之中,便是笑,也有疏離之感。
她忽地對我說:“小九,你是最聰明的。你隻愛牌,牌是死物,牌不叫人傷心。”
我感覺她再說下去就要哭出來了,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替她恨霍沉宗。
女人是一種處境,一種左右為難的處境,她們的身份意義漂泊在作為男人的妻子和作為兒子的母親之間,她們無法成為自己。
我一再警告自己,不要成為她們。
七姐問過我,為什麼消磨自己,我也問她,如何才算不消磨。
在霍家的深宅大院裏,太太們對如斯是真的視如己出,眾星捧月一般。如斯在這種廣泛的女性之愛裏成長,從不曾感受過真正母愛裏嚴厲的一麵。
我因為年紀尚小,始終無法跟隻比我小幾歲的如斯產生一種叫做母愛的東西,甚至潛藏著一種惡意,希望打碎他的天真,這種別扭的氛圍在我跟他之間發酵著。
我自然不能揮著拳頭,給他吃點教訓,但在他們中學學堂裏,不知道他是軍閥兒子的小混混,找人教訓了他。
事情鬧大了,老師一定要讓雙方家長到學校解決。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幾個小混混看不慣如斯矜持柔弱的樣,說他吃飯細嚼慢咽,那是故意拿做派,要侮辱其他人是粗野村夫。
如斯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的關注點完全不在他受沒受傷,隻是覺得那些人好笑,憑什麼以為拿拳頭打人一頓,他們就不像粗野村夫了。
如斯知道自己找對人了,這種事要是告訴霍沉宗,那幾個小混混腦瓜子可以吃一壺子彈。
跟其他幾位太太說也不行,她們對他的心天地可鑒,要是知道被欺負了,恐怕肯瞞著老爺,也要從娘家調兵去學校幹一架。
思來想去,他隻能找了我這一個破落戶出身,對他還不甚上心的小姨太。
我為人尚且算得仗義,沒有拒絕的理由。
一路上,如斯這小子扭扭捏捏,欲言又止,我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肯說。
到了學校門口,他後悔了,想打發我走,我非要他給我個理由,他方才肯說,他們老師是個老古董,對姨太太頗有微詞,怕我這番去了......
給他丟臉?
我與他僵在門外,最後他也想不到其他轍,還是讓我進了,我想我於霍家的主子們,可真夠輕賤的。
進去後,那位胡子花白的老師看著我,眼睛從老花鏡裏探出來,把我打量了好幾番,輕視之意溢於言表,張口就把如斯開罪了一通,說他鋒芒太過在先,才招到尋釁,雙方都有責任,讓如斯也寫一份檢討來。
古來庸才當官,遇事不決,便各打五十大板,糊塗判案。
我最不喜這種做派,理直氣也壯,張口就來:“《左傳》有言,川澤納汙,山藪藏疾,瑾瑜匿瑕。人無盡善盡美,法無毫厘不差,若是老師您遇到那些人,如何做,才不算尋釁招罪?”
老先生本以為我是弱質女流,見我有些文墨在身上,便轉而以長幼之分施壓:“我教學數十載,學生無不遵循校規校紀,我的處理方法在校典裏都有例可尋。”
“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不足以製今。先生您深明大義,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吧。
老先生沉默了良久,知道跟一個讀透了《春秋》《左傳》《戰國策》的人,是辯不贏的。
這一次,他架好了眼鏡,細細端詳著我,好聲好氣地問道:“您是如斯什麼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