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立馬給了大太太顏色看,把她叫到屋外站著,傳了二太太進屋,朗聲在屋中訓話,叫她做好府中表率。
二太太雖被罵著,但心裏曉得是老太太抬舉她,表現地倒也乖覺。
大太太畢恭畢敬站在簷下,小腳一動不敢動,身邊隻一個老媽子陪著。
據說這個老媽子是大太太老家的堂親,子女死了,被丈夫宗族踢出去,孤苦無依,這才被大太太弄到身邊來。
別的姨太太身邊都是年輕丫頭,聰慧靈巧,遇到這種事還能出出主意,這個老媽子隻能幹著急,還可憐起太太沒有一兒半女。
大太太眼中泛起淒涼之色,而後莞爾:“子女要靠前世修緣分,我大概是沒這福氣吧。”
其實大太太有過,民國成立不久,霍沉宗就脫了土匪身份,立誌要幹一番事業,參軍後編在四川的一個小部隊裏。
那時候居無定所,經常有仇敵尋上門來,境況差的時候躲在四川的土窯子裏。
大太太跟著他,吃了許多苦,但那時候她相信,這個男人將來會有一番作為。
這樣想的女人不止她一個,等到三姨太進門後,霍沉宗在地方上已經是一號人物了。
後來南京這邊也聽說了這號人,有個軍官賞識他,打算提攜他做自己的副手,還要把自己女兒嫁給他,霍沉宗盛情難卻,打點好四川的關係即刻就動身了。
大太太高興,南京是她一直以來向往的城市。
可是那位軍官又來信了,暗示霍沉宗,他不想自己的女兒做妾,那信不知怎地被大太太看到了,她沒表露出來。
調任途中,霍沉宗帶著三姨太先去探路,讓大太太和二太太隨後出發,就是那一次,連日奔波,懷了身子的大太太小產了。
平日看著身強體壯的一個人,說小產就小產,虛弱地跟什麼似的,等到了南京,找了最好的大夫才撿回一條命。
霍沉宗還是沒跟大太太說信的事,而是自己買了禮物,去府上感謝幫自己調任的軍官,在軍官家,順理成章見到了那位房家小姐。
房家小姐對一表人才的霍沉宗一見鐘情,霍沉宗知道這樁姻親穩了,這才向房家小姐吐露,妻子為他流產,身體虛弱,他自責不已,萬不能休掉發妻。
房家小姐感念他這份赤忱之心,自己說服了父親,做妾就做妾。
這位房家小姐就是現在的四姨太。
大太太恢複後一如既往,該吃吃,該喝喝,身子還養得圓潤了,無人再提當年是怎麼個來龍去脈。
二太太目睹了大太太流產,又看到三太太懷孕,多少受了些刺激,有段日子總懷疑自己有了身子,要叫大夫來瞧,那疑心病斷斷續續持續了很久,霍沉宗嘴上不說,但對她是有幾分厭煩,不然也不會總躲在三姨太那兒。
四姨太雖然更年輕,更符合大家閨秀的標準,但彼時霍沉宗跟房家有著上下級的關係,他在四姨太麵前總礙著一層,大約正是他的若即若離,讓日後四姨太對他別有一番苦情。
老太太此番回來,明著是給兒子過生日,真正關心的還是霍家的子嗣,二太太曾經為了生育弄得自己神神叨叨,這在老太太看來,是跟她一條心的體現。
老太太讓她備了八份禮物,都是女子調經養身,綿延子嗣的補品。連那入了土的三姨太都有,唯獨沒有我的。
大概在她眼裏,霍沉宗子嗣稀薄,幾位姨太人人有責,而我其罪當誅。
老太太從小住改成了長住,原先霍府賭場的半壁江山變成了調養中心。
在二太太模範作用下,太太們每日走路得小步慢行,早晚一碗苦藥,開春了暖爐不準離手,就算坐在院子裏賞花,也得披上披風。
往年桃花盛開的時候,我早早準備好春日宴,大家一邊打麻將,一邊賞花喝酒,實屬人生一大幸事。
今年在老太太的關懷下,幾個人麵麵相覷,坐在墊著蒲團的石凳子上,一人麵前一碗苦藥,心中無限惆悵。
我的手指甲都快在暖爐上扣禿了,苦水喝進胃裏,情不能自禁,對著虛空喊出“二餅”。
對麵的五姐姐忙接上:“碰”。
這些人裏,除了我,五姐姐牌癮最大。
其他幾個姐姐一時恍惚,反應過來後,清一色,碰碰胡的胡話喊換成一片,這看不見的麻將掃盡了連日來的陰霾。
這事不知道被哪個奴仆告到了老太太那兒。
老太太吃素,但不是個吃素的,讓身邊的老仆傳話,說看我靈巧,讓我早晚到她房間裏陪著抄經文。
這明賞實罰可苦了我,我自小不愛搞這些虛頭。
心靜抄佛經做什麼,心不靜抄佛經有何用?這話我當然不敢跟老太太說。
鳶兒見我每早天不亮出門,晚上燈油燒盡了才回來,幾天下來,人瘦了一大圈。
我實在是不行了,躺在床上,把鳶兒叫到床頭,囑咐道:“我在貨行定了一套翡翠牌,花光了我這些年所有積蓄,以後我不在了,記得取了留給姐姐們。再有啊,不用燒那些金銀細軟給我,一年燒一副牌,再紮三個看著機靈點兒的紙人兒來。”
“呸呸呸。”鳶兒連忙拉著我把晦氣話吐掉。
第二天她見我快誤了抄經文的時辰,叫我起床,隻見得我臉上無人色,雙目渙散,竟像招了不幹淨的東西,忙替我去老太太那兒告了假。
老太太畢竟修佛之人,還是有些慈悲心,當即攜了自己的大夫來我屋裏探病,可憐我尚無知覺,蜷縮在被褥之中。
等人走到跟前,掀開了被子,一切才為時已晚。
我正打著燈,拿著一副極小的白玉豆腐麻將,在裏麵一人分四家,自娛自樂,好不快活。
老太太,丫鬟,聞訊趕來的七位姐姐,齊齊佇立在門口,欣賞我這瘋魔癡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