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薩朗是個中原奴隸,從邊地俘虜來的。
在皇帝議和之前,草原上總是打仗,每年秋冬總是伴著血腥和殺戮。北邊的寒族搶我們的牛羊和女人,我們搶盛朝民屯裏的糧草和鐵器,盛朝兵提著刀槍把我們往關外殺。
有時打一天仗便能收獲幾百俘虜。若這些俘虜裏有身份貴重的,會有人惦記著拿錢來贖,沒人惦記的便充作奴隸,死生由天。
阿薩朗就是這樣被俘來的。
得知我收了個奴隸作伴當,阿耶瞪著眼叱了我。
可聽聞巴圖氣得離了王帳,回了客烈家族,阿耶皺起眉,卻沒再說什麼,許我把那奴隸留下了,隨手點了個巫醫給他治傷。
我的奴隸半死不活渾身是傷,燙得像一團濁火,傷口處的腐肉刮了又生,怎也不止。
巫醫好幾次都說救不活。
我不信。
我一閑下來就去阿薩朗的帳裏,每天盯著侍女給他灌兩碗羊奶。
我們族的勇士受傷了都得喝白羊奶,白羊是真神的孩子,喝了羊奶身上有了膻腥味,真神聞到了便會知道這是自己的子民,就舍不得帶走他了。
我那時年紀小,一有點心事便是天大的難過。
阿姐被盛朝皇帝掠走,我難過;阿耶又娶了一位閼氏,我難過。
秋後族人宰殺牛羊,要為冬季囤積口糧、鞣製皮衣,羊圈裏滿是血汙與臟兮兮的羊毛。我親手養大的小羊前蹄站起,扒在柵欄上咩咩喚我,求我救它,我也隻是摸了摸它的角。
我有好多的難過。
阿耶憎惡兒女懦弱無用,王兄事忙,也沒空聽我講這些瑣事。
我坐在阿薩朗帳裏,通通倒給他聽。
到阿薩朗終於退熱的那一天,草原上的雅哈爾節慶典都過半了。
外邊喧囂一片,我靜不下心,托著腮幫子,右手執一杆翎羽箭慢吞吞地往箭壺裏投。
忽覺有人注視著我,我轉頭望去,對上阿薩朗的臉。
他退了熱,臉不再浮腫,費勁地撐著身子也沒能坐起來,宛如一頭虛弱的羊羔。
雖是個啞巴,麵龐卻秀致得出奇。
我忍不住牽起嘴角。
“喂,奴隸,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以前救過小馬,救過狼崽,救過鷹,卻還是頭回救下一個人。”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狼?”
他低頭看看雙手雙腳的鐐銬,又闔上眼,一副進氣少出氣無的模樣。
卻在那頭灰狼進帳的瞬間,猛地睜開了雙眼。
灰狼見到生人齜牙發狠,阿薩朗眸光陡然鋒銳,攥住狼的吻部狠狠摜到榻上,掐住它脖子的大掌慢慢收緊。
“你快住手!你別掐死它!這是我養了好幾年的狼!”
我急得要命,用盡力氣也掰不開阿薩朗一根手指頭。
平時張牙舞爪的灰狼瘋了似的嚎,察覺形勢不對,漸漸息了聲,狗似的乖順舔上了阿薩朗的手。
我驚訝望望他,又望望我的狼。
“我早跟大王兄說了,你是馴獸的一把好手,大王兄還不信。”
那之後,我便跟阿薩朗成了好朋友。
......
我睜開眼。
草原王坐在我榻側,額頭親昵地抵著我的額頭,目光中隱有期許。
我低聲嘲他:“這又是什麼新把戲?你不是親手掐死了我的狼麼?怎麼我的夢境變了?”
草原王眼裏的溫柔微微一滯,沒吭聲,輕輕拍拍我的背:“多蘭,再睡一會兒。”
爐中的溯洄香才燃了半寸,一點紅星徐徐地往下燒。
*
我救回來的奴隸,親手掐死了我的狼。
到守衛聽到我的喊聲衝進氈帳時,那隻狼已經絕了氣息。
我狠狠抽了他一頓鞭子,氣得扭頭出了大帳,卻忘了戴上遮陽的大帽。不過幾十步路跑回我的氈帳中,雙眼就灼痛得厲害,一連流了兩天淚。
到第三天,守衛傳阿薩朗求見。
他手臂上的鞭痕還在,分明脊背如鬆,卻低著頭溫順地跪下來,說了長長的一句話。
中原話,我聽不懂。
一旁的翻官轉頭翻譯道:“這奴隸說他在軍中是個匠作官,見過不少奇珍妙物,他能給王女治眼睛。”
我噌得坐起身,喜上眉梢:“真的?你要怎麼治我的眼睛?聽聞中原有奇妙的醫術,是不是真的?”
我們隔著個翻官,一句一句對話。
可中原話和我們坎兒話差得何止千裏!那翻官又是個跑商的,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翻譯了半天,連支吾帶比劃,就差把兩手兩腳都用上了,我也沒能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我氣鼓鼓地踢倒繡座,把那翻官送進阿薩朗的帳中。
“你,學我們說話!學不會不準出來!”
阿薩朗與那翻官對上視線。
死寂般的眼裏亮起一線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