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討厭巴圖。
他身形剽碩,相貌凶蠻,頭回見麵就扯著我上馬要教我騎射,渾然不問我意見。第二回見麵,又興衝衝地拉我去了鬥獸場,把我摁在觀獸台上。
那天的太陽毒辣,我的兜帽遮不住,雙眼火辣辣地流起淚來。
侍女們焦急地站在站成一排,要替我擋陽光。我咬牙推開她們,忍著淚意盯著鬥獸場看。
看台上坐滿了貴族,絕不能叫旁人看出我有眼疾。
阿耶膝下兒女不多,這些年,我身邊的家人、侍女全在為我的晝盲症仔細遮掩。在草原上,疾病代表虛弱與不吉,王族是不允許有疾病的。
那天的鬥獸場,勇士比的是殺駱駝。
殺駱駝,不是讓駱駝站在那裏,拿刀殺了它。
每一隻駱駝背上都載著一個下等奴隸,奴隸們赤手空拳,要騎著駱駝在鬥獸場裏逃,躲巴圖座下的烈馬,躲巴圖手裏的長刀。
烈馬被喂過藥,赤紅雙目,撒蹄狂奔的勢頭比瘋牛更可怖。
滿場的駱駝都哀哀嘶叫著逃命,坐在上方的奴隸即便拽著韁繩,也控製不住駱駝,隻能在滿場的黃土沙煙中祈求一個奇跡。
巴圖遊刃有餘地享受這遊戲,他從不空手,每一次舉刀都能斬殺一個奴隸。
整個鬥獸場都在為他歡呼。
卻有一個奴隸機警,他被巴圖的長刀橫掃墜地後,一個挺身,拚死扯住了巴圖的馬鞍。
被拖行十幾丈之後,那奴隸咬牙使了個巧力,淩空翻身坐上了巴圖的馬背,扯下頭上的束發巾死死勒住了巴圖的脖頸。
全場嘩然。
“快救巴圖額駙!”
幾個養駝人衝進場,惡狠狠地把那奴隸鞭笞下馬,摁在地上拳打腳踢。
巴圖丟了大臉,顴骨猙獰地跳下馬,舉刀就劈死他。
我忙道:“住手!”
“這鬥獸場裏,從來隻論勝負不論尊卑!難不成隻有你殺人的道理?奴隸不能反抗?”
“巴圖,你當配得起你勇士的身份。”
巴圖死死瞪著我,擠出幾個字:“遵王女命。”
那奴隸受了好重的傷,一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血染透前襟。
地上黃土泥濘,我怕弄臟自己的彩羽裙擺,沒敢彎腰試他鼻息,隻拿腳尖碰了碰他的手。
“你武功好厲害,你是誰的伴當?”
“咦?你怎麼不會說話?你是個啞巴?”
旁邊幾個小官忙俯身去拍打他的臉頰,急急催促道:“這是王女,快衝王女笑,快衝王女笑啊!”
又從後頭拉出一個馬吏,幾人嘰裏咕嚕與他說了半天。
那奴隸終於睜開了一條眼縫,伸出幾根手指顫抖地牽住我的裙擺,臉上擠出一個含血混淚的笑。
我頭回救下這麼大一個活人,看他一身血好怕他死掉,忙給他起名,因為草原上的真神會庇佑每一個有名字的人。
“我的奴隸要有名字,叫什麼好呢?”
那天的太陽毒辣,似在草原放了一把火,照在他烏黑的發頂上竟反出璨璨金光。
是溫柔的、不會灼眼害我流淚的、金燦燦的太陽光。
我歡喜極了,蹲下身摸摸他的發頂,觸手發燙。
我幸福得直眯眼睛。
“想到了,就給你起名叫阿薩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