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現下的苦笑十分難看。
能架得住這尊大佛,金晞真是個厲害的人物,不可小看了去。
樓弦一出生就憑借著嫡出的身份得到了世子的位置,生活在世家大宅裏,許是見慣了後院婦人家勾心鬥角的模樣。
他一定是把我也當成了那種為了男人而不擇手段的女子。
記得大半個時辰前,他府外的侍衛聲稱他在鋪子忙碌著,我想也不想便信了。
看這情況,大抵是他為了掩人耳目的說辭罷了。
我身子差,為了得到他的一句拒絕,先是等在了府外,又是趕去鋪子,最後輾轉到了馬場。
這般奔波,不僅沒有換得一句問候,還被劈頭蓋臉訓斥了一番。
而金晞或許即將有難,他登時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日頭好像隕落了,風呼嘯地更為厲害。
身子上的冷,怎比的上心冷呢?
日頭東升西落,晝夜循環。
但我心中那一顆為他而跳動的心房,是再也不會升起來了。
就算我入了樓弦的府門,我也踏不進他的心門。
若我真的嫁入了侯府,樓弦可會分半點眼神給我呢?
我與金晞的身份差得太多,今日他可以認為我在以權壓人,那明日呢,後日呢?
薑家尚在,我就一定會是他的正妻。
金晞人品貴重,但她的出身擺在這,最多隻能被賜個貴妾的身份從側門進府。
我爹與我娘曾許下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我並沒有在薑府上見到過其他姨娘。
家裏沒有,不代表其他高門大族沒有。
聽聞妾室要日日向正室行規矩,連用膳都得伺候在一旁。
就算樓弦可以為了她而不顧諸多禮節,但第一日的執茶禮是一定免不了的。
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當了妾室,樓弦的心中恐怕對我就隻有恨意了。
和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兩看相厭,終日渾身怨氣,這真的是我薑未想要度過的日子嗎?
我喜歡了他那麼久,足足六年,在這一刻盡是笑話。
薑未,放棄吧,別掙紮了。
短短一瞬間,我竟把自己的半輩子都思索完了,再抬眼看向他時,眸子裏帶了幾點淚光,但說出口的話竟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世子爺,我爹會親自與侯爺說明白,您不必再擔心了。】
【薑某與您的婚事,就此作罷。】
年少時,我便偷偷喜歡著樓弦。
這是我心底藏著的最大的一個秘密,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過。
我與他初見時,才堪堪九歲。
我朝重視對皇子公主的培養,他們自三歲便要進入皇家私塾,由皇帝親自選出最負盛名的大儒來教導他們。
為了讓他們更加勤奮上進,也為著督促進學,三品以上官員的嫡出公子和小姐都必須陪同他們一道入學,名為伴讀。
原本伴讀應在六歲就進宮,但因我身子骨弱,外祖母向陛下求來了恩旨,準我在府中好好調理身子,晚三年再議。
記得剛入學的那日,是我最為窘迫的時刻。
大家都好奇地看著我,一旁的皇子還擦著鼻涕,竟伸出手來捏了一下我的胳膊和大腿,連番略帶嘲諷地發問:
【你真的九歲了?該不會為了入學假報年歲吧?怎麼長得像根豆芽菜?】
【嘖嘖,這身量連我府上的門檻都夠不著!】
我在府裏待了這麼多年,平日裏隻見著伺候自己的幾個丫鬟和嬤嬤。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生人,出言還如此不遜,根本不知道如何反駁。
我當下滿臉通紅,心跳得十分快,恨不得找個地縫趕緊將自己藏起來。
議論聲和嘲笑聲越來越大時,樓弦出麵替我趕走了他們:
【去去去,一邊去,不懂就別瞎說。】
【人家薑小姐確實病弱了些,但也沒到這種弱不禁風的程度。】
【你見過這麼美的豆芽菜嗎?我看啊,這便是書上的西施娘子!】
他幼年時長得極為好看,五官柔和,身量纖長,像個小白麵團子。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時,就已經動了心,替我解圍後,我便更將他放在心上,還想著要好好報答他的恩情。
【西施妹妹,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他年歲雖小,但卻能洞察人心,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事,出言寬慰。
因為我的座位與他相近,年紀又相仿,就逐漸熟絡了起來。
他是我在私塾裏結識的第一位好友,我們一起去城外放風箏,一起去河堤抓魚,閑暇時日還會帶著足足的銀兩一同吃遍京城街頭巷尾的美食。
我至今還記得,樓弦那神采飛揚的麵容,以及聊到趣事時他爽朗的笑聲。
我的心上人,他是個多麼清風朗月的君子啊。
入學三載,一同長大,我與他也算是半個青梅竹馬了。
隻要有人欺負我,他都會趕緊起身擋在我的麵前,堂堂世子爺嘴皮子還挺溜,為了我和別人嗆聲,拉都拉不走,非要贏了才好。
在我十歲生辰時,他還送了我一套極為貴重的筆墨紙硯:
【讀書,可使人明禮。】
【小爺我啊,最喜歡這些東西了!】
【小西施,你可別辜負了它們,一定要認真學!】
那一套東西上頭的徽印我認得,是江南極富盛名的文寶閣所有。
文寶閣的東西,價值千金,非達官貴人不伺候。
聽聞他喜歡禮數周全、學富五車的才女,看來這是真的。
就連他腰上的香囊外側都繡著【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幾枚小字。
與我爹曾中過探花郎的水平不同,我在詩書上的天賦並不高,甚至可以稱得上平庸。
旁人讀一遍就能背出來的文章,我要背上三遍,甚至五遍十遍。
別說舉一反三,就連舉十反一都難呐。
因著晚了三年入學,本就遠遠落後於人,連許多字詞我都還寫不出來。
我自幼心氣就高,不願意讓人知曉自己的不足,更不想去請教樓弦。
我怎麼能在自己愛慕的郎君麵前落得下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