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榆也不願窮究此事,抱著手臂,垂著眼瞼慢慢答道:“我能逃過一劫,其實隻是偶然。因跟鎮上的一位妹妹要好,那夜住在了她家。等聽到消息趕回時,秦家已經沒了。那妹妹怕我露麵也會遭人毒手,硬將我從火場拖了回去。”
阿榆這答案倒也在沈惟清意料之中。能從那樣的必殺之局中逃脫,要麼沒在秦宅,要麼有人暗中相救。
他問:“你那位妹妹姓什麼?如今還在石邑鎮嗎?”
“她姓羅,住在這裏。”阿榆在桌上比畫了宅子大致所在方位,又道,“羅家妹妹父親早喪,母親改嫁,但尚有些家資,擔心賊人不肯放過我,便拿出盤纏,勸我前來京師。畢竟天子腳下,想來沒人敢明目張膽地殺人放火。她也怕受牽連,離開前便跟我說,要去慈穀鎮避避風頭。”
“慈穀鎮?”
“也在真定府。她家有祖屋在那邊。聽說也曾是大戶人家,後來沒落了。”
沈惟清點點頭,“若那些同僚查不出頭緒,我會請命前往真定府,參與追查緝拿凶手之事。作為衙中吏員,此案你需避嫌,不宜參與;但我會安排一下,讓你以苦主的身份跟過去,到時可以好好謝謝你這位妹妹。”
能在那時候保護秦家孤女的羅娘子,其智其勇絕非常人可比。沈惟清深感他也有必要親口向這位仗義的羅娘子道聲謝,——不管他和阿榆的親事能不能成,從認下阿榆的那一刻起,沈家便注定要對她和秦家負起責任。
但阿榆抬頭看著他,卻是難掩的悲憤。
“追查緝拿凶手?一群殺人的工具而已,有必要追查?”
沈惟清真的怔住了,“什麼意思?你知道凶手的來曆?”
阿榆大笑起來,眼中如有簇簇火焰跳躍閃動,滿滿的嘲諷幾乎要溢出。
“那些人的兵器和行跡特征,很像臨山寨的那夥山匪;而出事那日的白天,的確有一批山匪離開過臨山寨。這些事,連羅家妹妹都能打聽到。”
“你認為凶手是那夥山匪?”
“不是我認為,是我肯定,凶手就是那夥山匪。”
“因為......你覺得他們像?”
沈惟清正想說,這些推斷需要證據,卻見阿榆解開腰間的荷包,從中取出一隻小小的銀珠。
阿榆道:“這顆珠子,是一位鄉鄰在火場附近撿到的,羅家妹妹買了下來。她曾見過臨山寨的裴少當家,認出這珠子是那位少當家發冠上脫落的。”
沈惟清端詳著珠子,“你這位羅妹妹,倒是能耐。”
銀珠上有焊點,的確是從飾物上脫落下來的;這麼小小一顆,卻篆刻著外圓內方的銅錢花紋,即便算不得精致,在石邑那樣的邊埵小鎮,也算是難得的了。但最罕異的,應該是羅小娘子居然見過臨山寨少當家,還能記得發冠上小小的銀珠。
阿榆看出沈惟清的猜疑,不以為然,甚至有驕傲之色:“我當作姐妹的人,自然能耐。”
“......”沈惟清無法辯駁,轉而問:“既然你猜到了凶手,甚至還找到了證物,為何不告知官府?”
“官府?”阿榆笑得愈發明媚,但眼睛卻越發得黑和冷,“我和羅家妹妹都能猜到、查到的事,真定府和大理寺查了三個月,難道就查不到嗎?可你看這卷宗!”
阿榆慢慢拉開卷宗,如丟垃圾一般,隨手丟落在桌案上,帶著三分疲憊,三分嘲諷,三分惡毒,字字如刀,“隻字未提臨山寨,隻字未提距石邑鎮僅僅二十裏的地方,盤踞著一群殺人如麻的惡魔!你說,我為何不告知官府?”
沈惟清微眯了眼睛,“你認為,他們官匪勾結,蛇鼠一窩?你認為,若去告官,無異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阿榆道:“你信不信,當地府衙有更多的人見過裴少當家,更多的人認得出這顆珠子!年年剿匪,年年走個過場,你得了功勳,我得了太平,多安逸!自然要守望相助!隻怕我拿出證物之時,便是死到臨頭之際!”
沈惟清吸氣,低聲道:“這才是你不顧山高水遠前來京城的原因?這才是你來到京城後,開著食店小心放著流言試探的原因?”
阿榆道:“死了這麼多人,我總得想想辦法吧?”
沈惟清默了下,問:“你來京城這一路,也不太平靜吧?”
阿榆道:“我不怕他們!山匪們殺過人,我在廚房一樣剁過豬骨羊骨,手熟得很!可殺了他們,又有何意義?我要找的,是幕後元凶,不是元凶推到明麵的殺人的刀!”
她步步走向沈惟清,慢慢地說道:“你們聽說秦家被滅門,應該早就猜到真正的幕後元凶在哪了吧?不在真定府,而在京城,對不對?”
沈惟清這才發現阿榆看起來嬌小,其實一點都不矮。她不過略略抬頭,便能直視他的眼睛,且不再掩飾目光裏刀芒般的鋒銳。
咄咄逼人,不留餘地,卻也明珠般煜煜生輝,令他熱血翻湧,也令他有種手足無措的懊惱。
沈惟清無心細思這種懊惱從何而來,隻答道:“秦小娘子,我和祖父隻是推想過,秦家出事,或許和八年前的飲福大宴有關。秦世叔就是在那次飲福宴上出事,隨後悄然離京,隱姓埋名藏於邊埵之地,不敢和舊友聯絡。他應該在躲著什麼人。”
“秦家滅門之禍,是因為那個人找到了他?”
“秦世叔必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或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才會讓那人時隔八年依然緊追不放。秦小娘子不如仔細回憶下,秦世叔有沒有跟你說起過什麼,或暗示過什麼?”
“阿爹若跟我說了這些,隻怕幕後元凶的刀,早就對準我了!”
沈惟清沉吟,“也是。看來你在京中公然露麵倒也不算壞事,至少幕後之人會因此猜測你不知內幕,從而不會對你下手。也算是誤打誤撞,逃過一劫。”
阿榆忽一笑,“沈郎君,為何你不猜測,我是不想讓他們生疑,才故意露的麵呢?”
沈惟清皺眉,“秦小娘子,這話若傳出去,你可能在找死。”
阿榆道:“即便找死,我也要查出真相!沈郎君,我要查清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要調閱那次飲福大宴的案卷!”
沈惟清搖頭,“飲福大宴事關國體,相關的案卷,即便審刑院有,我們也無權調閱。”
本朝國宴有三,皇帝、太後壽辰之日的聖誕大宴,分別於春、秋二季舉行的春秋大宴,以及郊祭之後的飲福大宴。
郊祭乃是祭祀天地之禮,三年一度,極其隆重,需提前數月擇吉日、習禮儀、備祭品、告宗廟,並齋戒七日。郊祭當天,天子攜文武官員親至南郊,按古禮誦祭文,奏雅樂,奉祭品,一套流程極其繁瑣。
郊祭結束後,天子會大宴於廣德殿,將祭祀所用美酒分賜群臣飲用,稱作飲福。
這種國朝大宴出了事,自然也不會讓人輕易知曉內情。
阿榆卻無放棄之意,步步追問:“那誰有權限?”
“韓知院。”
阿榆有些意動地看向外麵。
沈惟清不覺撫額,“秦小娘子,斷了這個念頭吧。令尊的案卷,我都不曾看過,你以為韓知院會給你權限?”
阿榆道:“事在人為。”
沈惟清吸氣,隻覺阿榆身上那種冷冽卻濃鬱的木香氣息更是直衝肺腑,便更覺糟心,聲音便冷了:“秦小娘子,別試圖將沈家拖下水。”
阿榆冷笑:“沒我祖父,你祖父連骨頭都化成灰,不知揚在哪裏了,你爹和你連出世的機會都沒有,又哪來的沈家?現在嫌棄秦家連累你沈家了?有本事讓你祖父四十年前別喝那碗榆錢羹呀!”
她的話可謂刻薄之極。
沈惟清瞅著她,好一會兒,才能淡淡答道:“挾恩圖報,非君子所為。”
阿榆一笑:“沈郎君,我從不是君子,是小人。沈家有恩不報,更不君子吧?”
沈惟清不想與她爭,緩緩站起了身。他道:“時候不早了,該退衙了。馬車在外候著,你先回去吧。”
沈惟清轉身,快步離開這個讓人頭痛的小娘子,隨手關上了門。
阿榆看著他離去,懶洋洋地一抱肩,半晌,噗地一笑,“羅網為君而織,何不束手就擒?想逃開?嗬,晚了!”
她唇角一彎,笑容明媚如陽光,清澄如山泉。
她所不知的是,沈惟清關門後並未立刻離去,而是立於原地沉吟,不小心將她的話盡收耳際。
“羅網為君而織,何不束手就擒?”
饒是沈惟清素有涵養,也聽得呆住了。
赤裸裸的別有用心,這麼快就暴露出來!
他回身冷冷地看了眼,似能隔著緊閉的房門,看到那個美貌狡猾的小娘子,睜著又冷又黑的眸子,掛著虛偽的假笑,利用了他,還囂張地算計著他。
他的神情愈發疏冷,耳根卻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
他並未打算找她理論。
遭了滅門之禍,在危機四伏裏日日籌謀,這小娘子的心思自然重些;而他並無娶她之意,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辜負了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她?
沈惟清自認已想通,再無半點猶豫,快步走回務本堂,將那些莫名的情緒棄於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