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刑院眾屬官多是讀聖賢書一路科考提上來的,雖收了女子為吏,倒也看重男女之別,特地在西北角僻出一間房,供花緋然所用。
當然,如今又多了一個阿榆。
花緋然經曆過喪親之痛,對阿榆頗是憐惜,好生安慰了一番,才找出《刑統》、《建隆編敕》、《太平興國編敕》等律文交給阿榆。審刑院斷刑判案,或參照《刑統》,或參照所編敕令中的成例,阿榆既然來了,自然也得有所了解。
阿榆隨手翻著,追問秦家案子時,花緋然了解有限,隻知案卷在沈惟清那裏。
阿榆便耐著性子看了半日律文,起身便去務本堂找沈惟清。
還未走到門口,便聽堂內幾名官員在爭論著什麼案子。
“如果不是認定喬氏有冤,她弟弟怎麼可能冒死遞狀紙?”
“可她弟弟的證據呢?就憑喬氏那封語焉不詳的家書?還是喬氏的托夢?”
“什麼托夢!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話你跟李參政說去。”
最後一句卻是韓平北說的,所有官員立時都閉了嘴。
其中一位官員征詢般問向了沈惟清:“惟清,你怎麼看?”
沈惟清看著是淡漠疏離的性子,但人緣顯然不差,幾人都住了口,齊刷刷看向他。
“喬氏......”
沈惟清正要說話,似心有所感,忽轉過頭,正看到走近的阿榆。
眾官員並不知沈、秦兩家有過婚約,但見新來的美貌小娘子來找沈郎君,四目相對,氣氛詭異卻帶著絲莫名的曖昧,不由都笑起來,起哄道:“惟清,秦小娘子來找你,還不過去!”
沈惟清淡淡一笑,“諸位不可胡說。她來找我,自然是為了公事。”
話未來,阿榆已接口道:“聽聞我家的案子,郎君一直很關注,所以特地來尋郎君仔細問問。”
眾人哄笑更甚,推沈惟清道:“果然是公事!惟清,還不快去!”
沈惟清一搖頭,隻得領著阿榆離開,一路提醒道:“秦小娘子,這裏是審刑院,言語間需多加留意。”
阿榆轉過臉,愕然看向他:“我說錯什麼了嗎?”
她一臉的純良無辜,大眼睛澄淨得能倒映出沈惟清那張俊臉。
沈惟清便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
他閉了嘴,領阿榆進了一間閑置的茶房,為她倒了盞茶,溫和道:“秦家的案子,你不用急。因秦家叔叔隱姓埋名換了身份的緣故,審刑院的確拖了兩三個月才插手此案。日前院中已有官員前往真定府,相信很快便會有線索。你剛來審刑院,不妨先看看《刑統》,若有不解的,可以向緋然姐請教。”
阿榆道:“《刑統》我已經看完了,沒有不解的。”
沈惟清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你說什麼?”
阿榆道:“不過是讓人有據可依的律法而已,有什麼難的?我大弟還一直跟我說秀才怎麼怎麼難考,我冒用他的名字去考了一回,雖未拿到案首,也是第二名的。”
沈惟清盯著她,很想質問她,是不是在撒謊。
可童生試的成績還是很好查的,她沒必要說這麼一個輕易能被拆穿的謊言。
他有些艱難地說道:“秦家並沒有延請先生教你讀書識字。”
阿榆道:“我阿娘有才有貌,能詩擅畫,繡的花鳥特別靈動;我阿爹念書極有天賦,很早就是秀才。但他喜歡研究美味佳肴,後來廚藝出眾被光祿寺擇去當了個小官,便棄了科舉之途。他們那麼聰明,那麼厲害,我還要什麼教書先生?”
她的眼底又泛出了刀刃般的鋒銳,一字一字道:“而且,他們那麼低調,躲到了那麼遠的地方,為何還要死?為何還要死得那麼慘!”
她不僅看到了那個黑夜,將秦家付之一炬的熊熊烈火,更看到更久遠的某個黃昏,夕陽如血,衰草連天,在恐慌和驚怖裏匆匆離京的一家三口。
最後的最後,除了衰草和枯骨,什麼都沒有了。
她無聲地吸氣,努力放鬆自己,將捏得死緊發白的拳吃力地一點點鬆開,眼底的鋒銳也慢慢褪去,頹喪地低垂了眼睫。
她並不願意讓人看到她的低落,但沈惟清偏從她覆羽般的長睫下,看到了一種完全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血色的蒼涼。
怎樣慘烈的經曆,讓她學會這般的隱忍,甚至還能隱忍地露出純良美好的輕盈笑容?
沈惟清心口揪了下,每次見到她便莫名生出的那種緊繃的忌憚感忽然間便淡了。
鬼使神差般,他甚至沒考較她的《刑統》,便從袖中取出一冊案卷。
“這就是秦家的案卷。若你受得住,略略翻下吧。”
阿榆驚訝,生怕他反悔似的,衝上前劈手奪過了案卷。沈惟清隻聞鼻尖凜冽花香傳來,又夾著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忙屏住呼吸,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才沉默地看向她。
案卷中的內容,他當然早就看過。除了調查問訊的訊息,還有大量現場慘況的描述,包括隻剩斷壁殘垣的宅邸,包括被燒得變了形狀、身份麵目無從分辨的屍骨。
阿榆的眼眸已在不覺間紅了,浮著水光,卻大睜著眼睛,迅速地翻閱著案卷。
沈惟清別過臉,低聲道:“你......節哀。我會盡量助你找出元凶,告慰秦家人的在天之靈。”
阿榆已翻完案卷,聲音沙啞,卻字字頓挫:“即便無人助我,我也會揪出幕後元凶,用他們的血,洗秦家的冤。”
沈惟清沉默了更久,方緩緩道:“我信。”
一席榆錢宴,她證明了她是秦家女;榆樹下跪地而立的鏗鏘誓言,她證明了她的決心。他雖猜忌著她的虛偽狡猾,也不能無視她替家人報仇的決心 。
阿榆微詫地盯了他一眼,莫名地平靜了許多。她定定神,一頁一頁重新翻看起案卷。
這一次,她一行一行看得極仔細。她的眸子也不再泛紅,專注冷靜得仿佛在看著他人的血和淚。
那眸子,是那樣的冷和黑,即便浸潤了血與火,依然不能讓那眸中的冷和黑淡化半分。
沈惟清忽然明白過來,為何他一直覺得秦小娘子不對勁,會不由自主地心生警惕。
她容貌出色,禮節周到,廚藝不凡,見人未語先笑,純良乖巧,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或憐惜之意。但沈惟清在她第一次衝他笑時,便莫名地感覺出,那些或可愛或和婉或妖孽的笑容,是不真實的。
她的眼睛裏,從來沒有過真正的笑意。
仿佛,此刻她眼底的冷和黑,才是那些純良笑容下真正的底色。
難道,是滅門之禍改變了她?
阿榆終於闔上了案卷,帶著些微嘲諷,將案卷在桌案上輕叩,“官府查了三個月,就這些?”
沈惟清挑眉,“秦小娘子必定知道的更多。”
阿榆道:“我知道的,自然比這案卷上記錄的要多些。所以我更不明白,官府查了三個月,為何隻查了這麼點消息?”
卷宗內記敘了秦家滅門案發生的始末,也記敘了調查到的秦家人的狀況,大致與阿榆所知的相符。提到死去的秦家人,說得其實並不多,“墟中有屍骸十七,俱化枯骨,麵目不可辨”,“惟長女現身京師,當是藏於別處,方得幸存”。
但對於案發時出現的那些黑衣人,以及黑衣人的來曆,都是一筆帶過,仿佛對行凶者的來曆毫無頭緒。
沈惟清看出她嫌棄線索太少,解釋道:“你需知曉,你父親攜家眷離京後,並未向任何人說起過他的行蹤,跟沈家也斷了聯係。地方官府根本不知道,出事的這位秦員外,會是當年的太官令秦池。”
阿榆倒是怔了下。
原來沈家也不知秦家行蹤,那倒是不能怪沈家不跟秦家提親,耽誤秦藜終身了。
“他們查了一兩個月,弄清秦家身份,這才上報了大理寺。等大理寺派人前往真定府接手,再將消息傳回京城,已是近日的事了。”沈惟清看向阿榆,“沈家當日是怎麼回事?小娘子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阿榆一時沒有回答,抬眸定定地看著他。
沈惟清這才覺出,這句話,他似乎問晚了太久。
他認定阿榆心機深沉,狡猾虛偽,但就是眼前這個柔弱的小娘子,孤身從滅門之禍中逃出,堅韌不屈地一路衝到京城,衝到沈家,衝到審刑院......
但除了查案,她其實並未提出任何非分要求。
他忽然間狼狽,避過她的眼神,才道:“對不起,沈家的確過問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