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綸目送阿榆的背影遠去,拈須而笑,卻又搖頭一歎,頗有感慨之意。
他道:“惟清,你看到了吧?她的確是秦家女兒,又經了滅門慘痛,見微知著,頗懂人心,看著既聰慧,又機敏,絕不可能是什麼無知無識的愚婦。”
沈惟清也承認,這小娘子看著絕不是什麼愚婦,卻絕不認可祖父的看法。
他道,“祖父認為她是秦家女兒,是因為她了解秦家人口,並清楚秦家人長相?但行凶之人同樣可以事先了解秦家人的人口和各自喜好。”
沈綸卻搖頭,“但行凶之人,不會知道榆錢羹。”
沈惟清意外,“榆錢羹?”
“你覺得,她出世時,母親真的夢到做榆錢羹了?”
沈惟清回過神,“她是......在試探!祖父試探她,她也在試探祖父?”
沈綸已麵露追憶之色,“當年我傷病交加倒在路邊,又值戰亂時節,大饑之年,人人自顧不暇,誰還顧得上救人?偏她爺爺前一天剛得了些榆皮和榆錢,便將榆錢和僅剩的一把米煮了兩碗榆錢羹,喂我吃了兩天,生生從閻王爺那裏奪回了你爺爺這條小命。再後來,我好些了,才跟沈家人一樣吃榆皮索餅......”
沈惟清卻越聽越不適,“於是,所謂夢境,所謂小名阿榆,其實都是在提醒祖父當年救命之恩?小小年紀,倒是......好心機!祖父,您信不信,這個阿榆,一定會給您做榆錢羹。”
從開食店,刻意出傳秦家滅門消息,引出沈惟清,這小娘子把挾恩圖報、步步算計,幾乎放到了明麵上。
但不論是沈綸,還是沈惟清,若不想做違諾小人,就必須直麵她的陽謀。
沈惟清有拂袖而去的衝動。
沈綸卻笑得滿臉皺紋擠成了朵朵小菊花。
他的好孫兒外和內冷,心高氣傲,看誰都看不上,婚事才耽誤之今。莫非真是四十年前就注定的前世姻緣,要把他留給秦家這個靈慧機智的小娘子去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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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廚房裏,阿榆已將腕間的白木香花串取下,用縛膊束起袖子,利落地做著榆皮索餅。
將榆樹皮刮去外麵幹硬的老皮,剔除內裏的苦皮,剩下的那層嫩皮,便是可食的榆白皮。災荒年月,窮苦人家將這些嫩皮撕成長條,大鍋煮上半日,便能用來充饑了。
煮熟後的榆白皮有些像粉條,但又黏又韌,是嚼不爛的,隻能硬生生地大口咽下去,半截入了腹,剩的半截可能還塞在喉嗓間。
給沈老備的榆皮,自然不可能如此粗陋。取新鮮榆皮被切作細丁,加水熬汁,待水熬得隻剩一半時,移去柴火,濾去榆皮,便可舀湯汁和麵,揉作索餅。
安拂風看著阿榆熟練的動作,忍不住問道:“小娘子,秦家雖離京,但總該有些積蓄吧?難道你在家也要做這些粗活?”
阿榆頓了下,笑道:“雖有仆役,但阿娘總說,女孩兒若能學得一技之長,早晚會有用武之地。你瞧,我這不是用上了嗎?”
她說著那些逝去的人和事,卻笑容明亮,讓安拂風更是憐憫。若秦家還在,斷然舍不得她受這種苦。
安拂風躊躇了下,低聲安慰道:“小娘子,既然沈家找到了你,生計之事就不用擔心了。不論婚事成不成,他們斷不會再讓你孤零零漂泊在外。”
阿榆不接話頭,隻笑問道:“七娘,你想吃榆錢糕,榆錢飯,還是榆錢羹?我另外多做些,必定都比榆皮索餅強。”
安拂風怔了下,“你還要做別的?”
阿榆道:“榆白皮澀味甚重,即便隻取其湯汁揉麵,也稱不上好吃。但它清毒助眠,於老人家甚有好處。若是其他人,嘗個鮮便罷了,犯不著多吃這個。”
安拂風道:“都......都行。少做兩樣,別太辛苦了。”
秦小娘子可憐可愛又可敬,安拂風深感自己有責任多多照拂,不能讓她委屈著。
阿榆卻笑道:“不辛苦。以前阿爹阿娘還在時,就讚過我榆錢糕和榆錢飯做得好。早知會遇到那樣的事,我該多做幾回孝敬他們。”
安拂風便再也說不出話,有種將阿榆的小腦袋摟到懷裏,好好護住她的衝動。
阿榆的笑容便愈加明亮。
乖巧示弱,惹人憐愛什麼的,誰不會呢?
早在六歲那年,她就已學盡此間真諦。
隻是,當她不想再裝乖巧時,就輪到別人在她麵跟前乖巧懂事,溫順聽話了。
沈惟清,不會是例外。
阿榆接過廚役遞來的榆錢,和入麵粉,熟練地拌上入糖霜和香油,搓勻按實,做成榆錢糕的麵坯。待麵坯一枚枚放入籠屜蒸上,她又取榆錢拌入玉米麵中,做起了榆錢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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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一樣樣菜肴和糕點被端上食桌。沈惟清目光淡淡地掃過,無聲一歎。
他果然料得不錯,這就是個心機小娘子。
除了沈綸點名要的榆皮索餅,還多了榆錢飯、榆錢糕,以及......榆錢羹。
榆皮索餅湯色渾濁,榆錢飯顏色近乎烏綠,並不養眼;倒是榆錢糕翠色晶瑩,榆錢羹清澄碧綠,清爽怡人,勾得人食指大動。
沈綸嘗了一口索餅,綿軟的麵餅中縈纏著榆葉的清香,醇厚的湯味又衝淡了榆皮的澀意,舌尖竟似被誘惑了一般,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才想起他得做點什麼。
沈綸戀戀不舍地放下筷子,盯著眼前賣相不佳卻極是美味的索餅,咳了一聲,方找回一代名相應有的氣勢,似在細細品鑒一般,讚賞地點點頭,又皺眉搖頭。
他拖長著聲音道:“味兒倒是像,但太軟爛了些。”
阿榆欠身道:“沈老,麵食韌些固然更加味美,卻難以克化,恐腸胃不適,故而特地煮得爛爛的。沈相若不愛吃,不妨喝一碗榆錢羹。”
沈綸收了笑容,盯著她,問:“如果我就想吃一碗韌韌的有嚼勁的索餅呢?”
阿榆為難,半晌道:“如果翰林醫官院和令孫都覺得沒問題,我立刻去做。”
沈綸看向沈惟清。
沈惟清微微一笑,說道:“祖父,若您執意想吃,我這便遣人前往醫官院問詢。他們若是應了,明日我便去醫官使家,找他家爺娘說道說道。”
翰林醫官院掌供奉醫藥及承詔視療眾疾之事,官家和眾皇族、大臣,均在其職責範圍之內。醫官使主管醫官院,自然不敢拿老相公的身體開玩笑。
問都不須問,便知沈綸別想吃到一口彈韌有嚼勁的索餅了。
眼見沈綸黑著臉,似乎要砸碗的模樣,阿榆覷了一眼,上前打開湯缽,盛出一小碗榆錢羹,放到沈綸麵前。
“沈老,不如嘗嘗這個?多嘗些倒是不妨。”
沈綸沉著臉,勉強嘗了一口。
同樣的榆香,竟和先前索餅的醇厚全然不同,味蕾似被榆錢那種細而密的清香瞬間浸潤,鹹鮮和清甘融合得恰到好處,如春日和風般悠緩地滌蕩著,連素日有些煩悶的胸懷都為之一暢,說不出的舒緩愜意。
沈綸原先準備了一堆說辭,準備再試試這小娘子的品性,但這口湯下去,那些說辭便再也說不出口。
畢竟是秦家僅存的血脈,難得還繼承了秦池的廚藝天分,他豈能屢加為難試探?
這般想著時,沈綸已舒展了眉,笑道:“罷了,也算你有心。坐吧!你們也都一起嘗嘗。”
安拂風看阿榆做了這許久的菜,早已食指大動,聞言忙應了聲,拉阿榆一起坐下。
沈惟清也坐了,不緊不慢地嘗著眼前的飯菜。榆錢羹清鮮爽口,榆錢糕軟糯清香,榆皮素餅的確軟爛了些,但榆錢飯粒粒彈韌,竟不比皇宮大內的山珍海味差。
秦小娘子的廚藝,真是沒得挑。
安拂風看了眼陷入思索的沈惟清,覺得他不僅矯情,還蠢鈍如豬。她不客氣地將榆錢飯盛得高高的,又要來兩隻小碗,一隻盛了羹,另一隻堆了三枚榆錢糕。
沈惟清回過神時,盤中的榆錢糕竟隻剩了一枚。他怔了下,抬手去夾最後一枚榆錢糕時,筷子不知怎麼就和另一邊伸來的筷子碰了下。
沈惟清抬頭,阿榆正縮回筷子,衝他展顏一笑,卻如芙蓉乍綻,瑩亮璀璨,灼灼眩目。
沈惟清猝不及防,竟似被她的眼神燙了燙,有了片刻恍神。他忙垂下眸,安靜地吃著飯,再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