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座落在州橋之南,於京師最繁華處鬧中取靜,是真正的名相宅邸,清貴門第。正值春光好,這一日滿園花開妍媚,牡丹芍藥競豔爭芳,華美招搖,入目旖旎,無處不昭示著這座宅邸的富貴風流。
老丞相沈綸拄著拐,仰頭看著眼前的老榆樹出神。陽光透過枝葉篩下,照出他蒼老的麵容,連眼角的褶皺都透著虛浮的蒼白。但他雙目炯炯,總蘊著微微的笑意,看著甚是可親。
沈惟清一身青衫,如一竿挺而直的青竹,從姹紫嫣紅中走出。
沈綸便眯起眼,仔細看著自己的嫡孫。
蕭蕭肅肅,高澹秀逸。這年輕人的身姿氣度,竟似能壓下滿園的春日韶光。但他眸光微沉,比平時多了幾分冷意。
沈綸笑眯眯問:“惟清,你不滿意那位秦小娘子?”
沈惟清淡淡道:“祖父,我隻是不滿意,這樁兒戲似的婚事。”
沈綸一捋花白胡子,叱道:“什麼話?什麼叫兒戲似的婚事?四十年前,若不是他祖父相救,我早就成了路邊骸骨,哪來的你父親,又哪來的你?我因此承諾的婚約,能作得假?”
沈惟清隻覺祖父斥責他時,眯起的雙眼裏似閃動著千裏老狐的狡黠光芒,頓時頭痛,截口道:“祖父也說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那時阿爹都還沒出世,您就為我這個孫子定下婚事?祖父真想報恩,何不當時賣身給秦家?或將阿爹許給秦家也行。”
沈綸呸了一聲,說道:“虧你還是個世家子弟,孝經沒讀過嗎?有這樣賣你祖父、賣你父親的嗎?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沈惟清道:“祖父,你拿孫兒去報四十年前的恩,不慈在先,便不能怪孫兒不孝。”
沈綸道:“我不過跟秦家訂下兒女婚約,哪裏錯了?你要怪,就怪你阿爹沒個姐妹,怪你自己投胎到我沈家。怎麼著,得了沈家兒郎的身份,不想認沈家的誓諾?”
合著是他投胎投錯了?
但沈惟清一時居然無法辯駁。
他固然出類拔萃,但若不是出身沈家,哪來的機會延請最好的老師,學文習武?哪來的機會承蔭恩領官銜,受人尊敬,甚至能直麵天顏?
沈綸拍了拍沈惟清的肩,語重心長地說道:“惟清,人無信則不立。咱們沈家,丟不起這個臉。”
沈惟清道:“娶無知無識的廚娘為正妻,就不丟臉?”
沈綸拿拐篤篤篤地敲著地麵,叫道:“什麼叫丟臉?四十年前,我是一無所有的落魄書生,秦家不計回報救我性命;如今咱家有了點能耐,卻嫌棄起人家,這才叫丟臉!”
沈惟清道:“可我並不認為秦家想繼續這門親事。先前在京中這麼久,秦家並未提過結親之事;後來秦家悄然離京,一去八年,再未與京中親故聯係。他家不怕耽誤我,難道就不怕耽誤了秦娘子?”
沈府和秦家結親之事,知情的親故並不少。秦家離京前,即便他不曾刻意打聽,也不時聽人提起秦家那位最可能嫁他的長女。秦家似乎從未教過女兒怎樣去做世家高門的兒媳,甚至沒考慮過教女兒讀書識字。
據說,秦家長女唯一的愛好便是美食,並完美繼承了父親的廚藝,故而深得秦池寵愛。
但沈惟清想娶的是誌趣相投的妻子,而不是洗手做羹湯的廚娘。若秦家有意拒親,倒也正合他心意。
隻是,八年後重新回歸的秦家娘子,看起來是改了主意?
沈綸清楚孫兒的想法,苦笑道:“若真是秦家提出不想結親,倒也罷了;但如今秦家這種境況,秦家小娘子找上門來,你卻將人家推出去,這叫人家怎樣看沈家,怎樣看你?”
沈惟清道:“秦家無意結親,她卻主動找上門。祖父就不擔心,她是滅了秦家的凶手派來的?”
這小娘子竟比審刑院還早兩三個月知曉秦家滅門之事,很可能是此事的親曆者或知情者。
要麼是親人,要麼是仇人。
沈綸哈哈一笑,一攬孫兒的肩,“你當祖父老糊塗了,會給你娶個西貝貨?放心,是不是秦家女兒,一試便知。”
沈惟清聽得一個“娶”字,眉峰便皺了起來,悄無聲息地退了兩步,躲開祖父過於熱情的爪子。
沈淪意猶未盡,睨著沈惟清,忽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聞這秦小娘子生得甚美,若她真是秦家女兒,能從滅門之禍中逃出,還能誘了你主動去見,也算得是才貌雙全的機靈人了。”
沈惟清聞言,本就泛著寒意的麵龐更冷了,“我不喜這樣的機靈人,算計太甚。”
祖孫說著時,小廝盧筍快步走來,氣喘籲籲道:“來了,來了!”
沈惟清淡淡瞥他一眼。
家世和教養果然不是朝夕學得會的,他教了多少遍,盧筍還是這般咋咋呼呼。
盧筍一瞅沈惟清神情,忙臉色一肅,端正地補了一禮,說道:“老主人,郎君,少主母到了!”
沈惟清頓覺這貨還不如就那樣咋咋呼呼的,至少不會紮心。
沈綸卻露出了笑容,挺了挺半駝的脊背,說道:“快請她過來吧!”
阿榆第一次來沈府,並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她跟在安拂風身後,雖身姿筆直,儀態端穩,眼睛餘光卻四下打量著。
安拂風怕她不自在,安慰道:“沈府不算大,除了距宮城近些,也無甚特別的。”
阿榆點頭同意,“的確無甚特別的。”
安拂風便覺得沒法接話了。
阿榆摸摸腕間的那串雪色木香花,慢慢道:“秦家大仇未報,實在無意留心別的。我隻想知道,以沈家聲勢,能幫到我嗎?”
安拂風曾聽沈惟清評論過這小娘子心機深沉等語,聽小娘子口吻,的確也是別有用心。但她看看阿榆腕間的白木香,再看看她烏鬢間雪團似的兩朵白木香,心下頓時一軟,低聲提醒道:“小娘子放心,沈郎君雖不是易與之輩,但沈老一直感念著當年秦家的相救之恩,斷不會袖手旁觀。”
阿榆便嫣然一笑,“多謝妹妹提醒。”
安拂風麵色便古怪起來,“妹妹?你叫我妹妹?”
阿榆笑道:“嗯,我看著麵嫩,其實已經二十了,是不是比你大些?”
安拂風一怔,“竟然二十了?”
這小娘子果然麵嫩,笑起來稚氣猶存,宛然不過十七八的模樣。二十尚未定親,想來是被沈家的婚約耽誤了。
可惜安惟清這坑貨,心冷意冷,還挑剔得不行,秦小娘子的婚事,隻怕會繼續被耽誤了。
安拂風心更軟,借著閑聊之機,又將沈家的一些事說給她聽。
說話間,二人已行至老榆樹下。
安拂風先瞪了沈惟清一眼,方向沈綸恭敬道:“沈老,秦小娘子到了!”
沈綸笑道:“辛苦七娘了!”
阿榆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小女子阿榆,見過沈老,見過沈郎君。”
她的聲音既柔且脆,恰到好處地帶著些彷徨無助,連沈惟清聽著,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或許因為還在孝中,阿榆並未特地打扮,和在食店一樣,穿得極清素。素白細布窄袖短衫,玉白色兩片式旋裙,發髻用一根銀簪綰著,簪了兩朵白木香。若換尋常女郎,這妝束必顯粗陋。但她亭亭立於祖孫二人跟前,明媚秀雅,似初春時節將綻未綻的一枝溫柔玉簪——可玉簪花並不會有白木香這種既濃烈又清冷的馥鬱香氣。
沈惟清鼻尖滿縈那奇異的冰冷香氣,有退一步的衝動。他緩緩轉過目光,若無其事地負手而立。
沈綸不再是先前不著調的嬉笑模樣,一臉溫慈地笑道:“小娘子便是秦池的女兒?原是通家之好,無須多禮。秦池有三個兒子,卻隻你一個女兒,倒也養得好,眉眼跟你母親很是相似。”
阿榆詫異地看了沈綸一眼,微笑道:“沈老怕是記錯了。阿爹有兩個女兒。我是長女,名喚秦藜。出世那日母親夢到在做榆錢羹,故而又給我取了小名阿榆。我還有一個妹妹,名喚秦萱,眉眼輪廓比尋常人深些,倒是很像母親。我的模樣更像父親些。”
沈綸傾聽著,神情更加和煦,說道:“果是我年邁,竟記錯了。不過我倒還記得你父親做的榆皮索餅,真真好味道。小娘子家學淵源,必定得心應手。今日特特請你來,便是為的此事。”
阿榆看了一眼旁邊的老榆,笑道:“府上植有榆樹,此事不難。”
沈綸道:“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沈惟清瞥了阿榆一眼,淡淡道:“拂風,辛苦你陪秦小娘子去一趟廚房吧!”
安拂風也是含著金匙長大的,並不曾吃過榆皮索餅或榆錢羹,正聽得好奇,聞聲忙引阿榆去廚房,“小娘子請!”
阿榆眸光悠悠,在那祖孫二人身上一掠而過,不驚不惱地隨著安拂風走向廚房。
安拂風卻有些惱火沈惟清的冷淡,走得略遠,便和聲安慰道:“小娘子不用擔心,沈郎君雖然又驕傲又奸猾,但道貌岸然慣了,不會真的對你怎樣。”
阿榆瞥向安拂風,目光有些怪異,“驕傲?奸滑?”
她越來越覺得,這位傳說中跟沈惟清不清不白的娘子,似乎對沈惟清評價並不高。
安拂風摸摸鼻子,說道:“你別聽坊間那些風言風語,也不知哪個混帳王八羔子傳出的鬼話。我不過上了沈惟清的惡當,以為他武藝低微,一時衝動跟他賭鬥。當時說好了,若我贏了,幫我入審刑院,和他一樣查疑案,辨正偽,明善惡;如果我輸了,一年內都得聽命於他......”
阿榆彎彎的眉不禁挑了下,“你打不過他?他武藝很高?”
她見過安拂風出手,迅捷利落,即便不算一等一的高手,也絕對差不到哪裏去。
安拂風提起此事便怒火中燒,憤憤道:“你也看不出吧?這人就是故意的!明明身手高明得很,故意藏著掖著扮豬吃老虎,時時準備陰人,才讓我吃了大虧!”
阿榆便忍不住歎道:“沈郎君是多不待見我,才讓七娘子一路陪我啊!”
安拂風腦筋拐了個彎,忽然明白過來,“他、他是算到我會說他的壞話,故意讓我陪著你?”
阿榆悠悠地笑。
藜姐姐的眼光倒是不差,沈家郎君不僅風姿如玉,更兼文武雙全。隻可惜,他不喜這門親事。
可秦家的滿門冤仇,秦藜堅守多年的婚約,豈是這狐狸想甩就甩得了的?
她有太多的事無能為力,甚至沒能護住秦家。可她總不至於連秦藜的婚約都護不住吧?
阿榆輕輕撫著袖中暗藏的剔骨刀。
刀身冰冷,寒意沁骨,卻讓人如此安心。
她的笑容便更加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