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沈綸摸著肚子,顯然撐了。沈惟清、安拂風等忙扶他到園中散步消食。
園中韶光正好,芍藥明豔,牡丹雍貴,滿架荼蘼生香。
安拂風自認吃了小娘子的飯,沾了小娘子的光,便想著得幫人家做點什麼,於是扯了下沈惟清。
“沈惟清,我瞧著秦小娘子人不錯,做的飯菜也極好。不如就娶她為妻吧,往後我也能跟著口福不淺。”
沈惟清眉眼不動,隻有唇角流露恰到好處的禮貌笑意。他道:“父親外放未歸,我暫時無意娶親。秦家剛遭大難,秦小娘子一看就是賢孝之人,想來也不會思量婚姻之事。”
聲音不高不低,溫溫淡淡,恰到好處地傳到沈綸和阿榆耳中。
阿榆轉頭看他一眼,正好與他難得蘊了笑意的黑眸撞到一處,神情便有些僵硬。
一開口就拿賢孝的大帽子往下扣,根本不顧她目前是何等處境,何等心境。秦藜看上的這位......還真是看著就討厭呢!
沈綸瞪了孫子一眼,咳了下,看向阿榆:“秦小娘子,你和沈家的親事......”
有意無意地,他拖長了聲調,然後沉吟般頓了下。
沈惟清微笑道:“秦小娘子正是傷心之際,祖父此時問起親事,豈不是為難她?
阿榆飛快瞟他一眼,嘴角抿了抿,向他斂衽一禮:“沈郎君說的是!”
沈惟清愕然,凝眉看著她。
阿榆衝著沈綸又是鄭重一禮,迎向他驀然鋒銳的目光,緩緩道:“沈老,我自知蒲柳之姿,不足高攀郎君。四十年前那一諾,並未落於紙筆,原不過玩笑而已,何必當真?何況如今秦氏家破人亡,唯餘我一人。縱沈家高義,不忘舊日誓約,我也無法坦然嫁入沈府。我不想成親之後,日日所思所想,都是我那些在火海中哀嚎的親人;夜夜午夜夢回,都是親人的亡魂在哭著呼喚我的名字。”
阿榆似看到了那夜秦家的大火,也似看到了更久更遠之前的某個傍晚,迎著如血夕陽,在衰草連天裏,步步走向離散,走向家破人亡的那些親人。
她的語調再也無法維持素日的平和柔婉,在清風淡淡中顯得尖厲;那雙澄淨的眼睛似被壓抑的痛苦和悲慘籠住,又黑又冷。她勉強咧了咧嘴,似乎想用淺笑來掩飾什麼,但她終究沒能笑出來。她索性抿緊了唇,仰頭盯著沈家祖孫,不再掩飾她的仇忿和悲怒。
她眼底的黑和冷裏,便竄出了簇簇幽火,灼灼逼人。
沈氏祖孫不由屏住了呼吸,連安拂風都緊盯著她。
沈綸問:“你待要如何?“
阿榆低而沉地吐著字:“我要報仇。我要查出五年前陷害阿爹的卑鄙之人,我要查出三個月前夷平秦家的幕後之人,我要讓那些痛苦冤死的親人亡魂,在九泉之下終得安息!我不要婚約,我不要夫婿,我也不要什麼未來、什麼富貴,但我要求一個真相,求一個公道!哪怕舍了一身骨血去鋪路,我都要去求一個公道,告慰那些在遠方呻吟慘死、屍骨難存的親人!”
阿榆雙膝跪地,重重磕下三個頭,神情間是掩藏不住的悲憤痛楚。
她顫抖卻尖銳地說道:“求沈老幫我!我隻要一個進入審刑院的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去查秦家滅門案的機會!我會親自查出真相,親手逮住幕後元凶!”
她忽轉頭,灼烈的眸子驀地盯向沈惟清,“沈郎君,我不會連累你,真出了什麼事,哪怕粉身碎骨,我一個人擔!”
說話之際,她直直地盯著沈家祖孫,眼底的火焰焚去了麵具般的溫婉柔和,唯餘刀鋒般的尖銳,散發著天真而無畏的悍勇。
這種悍勇,令她整個人都在煜煜生輝。
三月的柳絮漫天飄浮,似迷了誰的眼。
安拂風覺得她的血忽然很熱,心也燙了起來;沈惟清卻覺得不僅心臟,連掌心都一陣冷,一陣熱。
阿榆又磕下頭去。
她頭上簪的木香花跌落,鬢發也微微散亂,整個人便似一支風雨中的木香花,飄搖而倔強,寧可抱香而死,不肯零落塵埃。
沈惟清盯著她,一顆心也隨著她的動作沉了下去。
沈綸嘴唇顫動,神情更顯蒼老虛浮,渾濁的眼中卻浮上了淚光。他慢慢道:“阿榆,好孩子,別磕頭了。這事,我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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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人肅然的目光中,阿榆告別而去。
沈綸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轉頭看向沈惟清,一臉端肅。
“惟清,君子修德,端方處世,自當一言九鼎!四十年一諾,豈是玩笑!她就是你的妻子。這輩子,你不許負她。若敢不娶她,或欺淩她,我打斷你的腿!”
沈惟清眸光微微一閃,沉默。
阿榆反其道而行,不說想嫁,而說不嫁,卻硬生生讓人看到了一個賢孝堅強的秦家遺女。別說念舊情的老祖父,連剛認識的安拂風都紅了眼圈,不知該怎樣保護她,疼惜她。
於是,阿榆再怎麼說不嫁,都被認作是他沈惟清的未婚妻了。
這樣的小娘子,他未必不被打動,但他更相信他的直覺。
他在審刑院已有兩年,辦的案,見的人,不可謂不多。他那超乎尋常的直覺,從沒出過錯。
直覺告訴他,秦小娘子在撒謊,秦小娘子絕不是簡單的秦家遺女。
可他如果敢說,這阿榆滿口謊言,演戲演得把旁人都帶得入了戲,安拂風能拔劍砍他,老祖父這會兒就能打斷他的腿。
素日裏嘻嘻哈哈言笑無忌的老祖父,真的動怒時,別說他,就是他父親回來也扛不住。
他的鼻尖似聞到一陣花香,冷冽細微,卻不容忽視,不容抗拒。
目光轉過,他看到了地上掉落的兩朵木香花。
秦小娘子走了,但她的氣息,隻怕會在沈府長長久久地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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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榆回到食店時已近傍晚。
阿塗靠正坐在櫃台邊數銅錢,忽見她沉著臉進了鋪子,周身冷意森森,頓時打了個寒噤,睡意跑得一幹二淨。
他忙殷勤地上前相迎,笑著招呼:“小娘子,可還順利?”
阿榆拂了拂鬢間散發,微微笑道:“我做的菜,自然是好吃的。但我的菜,也沒那麼好吃。”
她雖笑著,言語間卻似摻了冰碴子,聽著說不出的瘮人。她抓起午間搗了一半的香料,用力搗著,凶悍地像在搗著誰的腦袋。
阿塗不敢接話,陪笑道:“小娘子心裏有數就好。”
阿榆道:“我自然心裏有數。準備準備吧,下麵你得替我守著食店。我要進審刑院。”
“審......審什麼?”
“審刑院。進了審刑院,我才有機會查秦家的案子,還有......我要查當年的那些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可你怎麼進得了審刑院?你一個女兒家,憑什麼啊?”
“就憑沈家不會放任秦家人冤死火海,就憑秦家女一定會嫁入沈家。”
阿榆笑意微微,卻斬釘截鐵。阿塗卻驚得腳一軟,差點摔倒在地。
“小娘子,還、還真嫁?沈惟清是審刑院辦案的官,你是攔路打劫的賊!你不但想進審刑院,還想嫁給每天想抓你的人嗎?”
阿榆瞅他,像瞅著個傻子,“攔路打劫?我劫誰了?柴大郎他們是自己送我的錢,至於你......我打劫過你嗎?”
阿塗驚得一哆嗦:“沒、沒有!當然沒有!是柴大郎他們打劫了我,小娘子救了我!對,小娘子是我救命恩人,所以我才自願賣身三年,為小娘子鞍前馬後!”
隻是這麼著一轉手,他的錢財就名正言順成了小娘子的,還得報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阿塗看看手邊幾十個銅錢,想想當日鮮衣怒馬金銀滿懷的日子,一時淩亂。
阿榆卻抬頭看了看天色,氣定神閑地說道:“沈老答應的事,應該很快能辦妥。今日是來不及了,明天應該會有準信吧?我得收拾收拾,準備去審刑院了!以後天天對著沈惟清那個矯情鬼,也真是......麻煩!”
阿榆一時笑一時愁地盤算,阿塗默默縮了脖子裝鵪鶉,不敢接話。
他家小娘子似乎很討厭沈家郎君,可為何又想著要嫁給他?
小娘子的心思,他實在猜不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