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娣到了。
她穿著一身米色便裙,風塵仆仆,但未見慌亂。她丟下手中衣物,匆匆抱過蓉蓉,按響了ICU的門鈴。
進去不久,又從小門探出頭來。
她在梁可和娟娟兩人麵上掃了兩個來回,最終還是鎖定了梁可,喚道:
“梁可,進來。”
梁可將蓉蓉交給林鳳娣帶來的保姆阿姨,快步走進小門。
小門後麵是一張辦公桌,桌上幾張文件;桌子的這邊坐著林鳳娣,那邊坐著周彌。
這是一間談話室。
“梁可,你幫我看一下。”林鳳娣將桌上文件遞給梁可,重申:“你仔細看一下,我能不能簽。”
文件是《病危通知書》。
梁可望向周彌口罩上的眼睛。
周彌的眼睛水氣充足,看起來很是溫柔,但平靜無波的眼神和直看向梁可的目光,說明他並不想善解人意地為梁可解釋。梁可隻好問道:
“周醫生,為什麼簽這個?”
周彌道:“《病危通知書》隻起到告知作用,並不能讓醫院推卸責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方才見到陸總,他看起來情況還行,怎麼就要簽這個?”
“方才,我已經詳細向家屬告知了病情。簡言之,患者外傷少,但體內有外表看不出的損傷。特別是CT顯示腦內有出血,必須留在ICU密切觀察。”
這下梁可懂了,陸永亨其實傷得很重,隻是外表看不出來。她低聲向林鳳娣解釋道:“這是醫院的正常手續,簽了這個,陸總會得到醫生和護士更多的關注,醫院也提高對陸總的護理級別,一些藥物也能更快地使用。”
林鳳娣配合地簽了字。周彌又遞過一張張其他的告知書,梁可逐一看過,林鳳娣才簽字。末了,周彌道:“家屬要探視嗎?”
梁可想起陸永亨方才在病床上麵色慘白的模樣。不知老板娘看到,會如何難過。
“不用。”林鳳娣拒絕得很幹脆。說話間她已站起身來,徑直走出談話室。
談話室外,林鳳娣召集梁可、娟娟和阿旺,道:“陸總需要在ICU住一段時間。”
“但公司的事不能耽誤。阿旺,你在這裏守著。娟娟,你通知公司中層以上幹部半個小時後參加緊急會議,總經理常鎧就不用通知了。我們立刻回公司。”
三人均是一愣。沒想到林鳳娣不多提陸永亨,而是直接要回公司去開會。
不待三人反應過來,林鳳娣已經走開,抱起蓉蓉安撫道:“寶貝,爸爸沒事。你跟阿姨先回家去,媽媽去一趟公司,晚上回來同你吃飯。”
又向蓉蓉做了好多許諾,才成功安排保姆把蓉蓉帶回家去。
做完這些,林鳳娣撿起丟在椅子上的外套,穿起。硬挺的西裝麵料就像是盔甲,將她小巧的身子襯得大了一圈。她向外邊走邊道:“梁可,會開車嗎?”
梁可點頭,連忙跟上。
林鳳娣的高跟鞋有節奏地敲擊地麵,擲地有聲。
梁可跟在她身後,三分心疼,兩分羨慕,剩餘的都是敬畏。
她想起那日陸永亨與黃老板談完,臨時起意帶她去HK設計師事務所的事情來——
從D城的公司到香港的中環,兩小時驅車可達。夜裏回程車少,時間就更短了。
自HK設計師事務所出來,她坐在陸永亨那輛深港雙牌的雙門跑車,穿越過一座座跨海大橋,在連綿不絕的路燈光裏,逐漸迷蒙了眼。
香港,繁華的香港,不眠的香港。原來就在距離D城這麼近的地方,距離一個公交車晚7點就收工的小縣城這麼近的地方。梁可不是沒到過香港,那次,她與李梅梅拿著港澳通行證,一大清早便在S市海關排了兩小時的隊,又坐了兩個小時的地鐵才抵達。更別提從D城到S市,她還得坐三個小時巴士車。
時間就是金錢。看來金錢也可以換些時間。
梁可又想到了自己。
從工程部到策劃部經理,還可以叫“職業提升”,那從經理做到私人秘書,泡茶訪友教識字的,又算什麼呢?
...他給的真的太多了。
而自己,太缺錢了。
“我們去鳳林居工地看看。”陸永亨打破沉默。
“好的,陸總。”
方才拜訪HK設計師事務所,因是臨時起意,常鎧沒有參加,二人直接與設計總監對接。設計總監很是耐心,詳細又專業地解釋過方案,末了,興奮地道:
“這個項目,絕對能將香港,帶進D城!”
梁可捧場,應聲鼓掌。
但陸永亨似乎不那麼高興。他拒絕了添茶,帶著梁可立刻回了D城。
車子在桂海河邊停下,灘塗上一片漆黑,對麵鳳林居項目的工地上,一盞孤零零的大燈,像守護神一樣照亮著地基。
“我不想把香港帶進D城。”陸永亨道,“香港很好,但作為家,它太‘急’了。”
他看向鳳林居的工地大燈,歎道:
“我老婆叫林鳳娣,鳳林居就是以她的名字起的。我們在少年的時候,就相識了。”
“我小時頑劣,不愛讀書,三年級後就再沒去過學校。家裏不管我,我就給音像店跑腿,積攢了錢就到街邊賣光碟,做點小生意。阿鳳家開服裝店,門口人流大,我經常在她店門口擺攤。後來,阿鳳看上我這個窮小子......那時候她家境比我好很多,卻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吃苦。”
“我十五歲那年的年關,天氣很冷。我想給阿鳳買點好東西,就接了一個50元夜裏送貨的生意。我找朋友借摩托車,沒借到就隻好踩單車去送。那晚天上沒有月亮,天非常黑,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經過桂海山的時候,小時候聽說的那些桂海山的鬼故事,一個接一個的出現在眼前,嚇得我拚命地踩,拚命的踩。”
“我發誓,一定要買一輛屬於自己的摩托車,再也不受凍,還要賺更多的錢給阿鳳!”
“…後來我們買上了摩托,我負責拉貨,阿鳳負責看帳,我們賺到了第一桶金;又置辦商鋪,開發商廈、住宅小區,直到現在,開發鳳林居。鳳林居是我做的第一個大規模的商住小區。”
陸永亨緩了緩,從回憶裏抽離,道:“阿鳳陪我苦熬這麼多年風雨,現在終於有瓦遮頭,可以在家裏做我的後盾。因此,我把家造得很好,讓她住的舒心。我也要把借用阿鳳名字的鳳林居造得很好,讓每一個出門工作的人都可以放心自己的家人。”
“我要把鳳林居打造為D城的品質標杆,二十年後也不落後!”
梁可為之觸動。
“所以,我以高出同行三倍的設計費用,請HK設計師事務所打造鳳林居,又在這過程中認識了常鎧。他那時說得非常合我心意,我便將他挖來做總經理。但是言語可以花巧,行為卻騙不了人,做出來的樓盤,更能表達人的真實想法。”
“常鎧,太急功近利了。”
“…阿鳳的鳳林居,不應該是這樣的。”
那天夜深,陸永亨便將梁可送回了她租住的民房,並約定第二日一早來接她去看廣告公司。
第二天早上,當梁可拉開車門,赫然見到陸永亨的副駕上,一雙銀色的RV高跟鞋耀眼奪目。
正是老板娘林鳳娣擺在別墅玄關的那雙。
這是主權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