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亨談事,喝茶不喝酒。當陸永亨的私人秘書,第一件事便是學泡茶。
90度的鐵觀音,白瓷蓋碗、清綠茶湯,五道茶水換一盞;100度的熟普洱,紫砂茶壺、剔透紅湯,泡到陸永亨示意更換茶葉為止。
如果茶很淡了,陸永亨卻遲遲不示意更換,梁可就擺出十分客氣的笑容,請示陸永亨接下來有個“不得不到場”的日程該怎麼安排,然後更加客氣地把來拜訪陸永亨的客人送到電梯口去。
如果來喝茶的是公司的各個業務骨幹,梁可便隻需要坐在茶台邊上嫻靜地泡茶。所以,當梁可第一次將一張會議記錄給到陸永亨的時候,陸老板非常的驚奇。
而當梁可發現陸老板閱讀這張會議記錄,居然有不少不認識的字,梁可隻能拚命抑製住自己的驚奇。從此以後,教陸老板識字、寫字,又成了秘書梁可的工作之一。
同樣驚奇的人,還有黎詩露。
月底,黎詩露向財務娟娟交表對賬,辦公室裏許多人都聽見了她的驚呼——
“梁可怎麼拿這麼高工資?”
娟娟連忙關上門,輕聲道:“小聲點。按理說你不該看到的。”
黎詩露更氣悶了。梁可的工資由陸永亨個人支付,她管不著。
還有一個管不著梁可的人,或者叫“幹脆不管”的人,是常鎧。
那日午間,常鎧從白色的寶馬X5上意氣風發地躍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衣衫考究,皮鞋鋥亮。他信步走進陸永亨辦公室,第一眼便看到了梁可。
“她怎麼還沒走?”常鎧麵有慍色,語帶質問。
“我已經另請好了人。”
陸永亨並不以常鎧的態度為忤:“策劃經理她就不做了。我文化低,請她做我的私人秘書,工資我私人付。”
常鎧眼光從陸永亨掃向梁可,梁可溫和一笑。
對梁可的示好,常鎧皺了皺眉。他盯著她看了好一陣,才對陸永亨道:“我今天先過去HK設計師事務所,暫不彙報了。”
此後,常鎧就沒同她說過一句話,對她的存在,也當不存在,仿佛她隻是陸永亨隨身佩戴的一副眼鏡——明明看到她,卻又透過她。兩個人最後的交流,便是年末梁可發給常鎧的那條問“怎麼被離職了”的信息;後來梁可再發,卻是被拉黑了。
這叫梁可十分不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答案,在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送上門來。
廣東的天氣總是熱得早,四月一日就超過了三十度。策劃部的小米為了慶祝“愚人節”,點了買一送一的珍珠奶茶,邀請梁可下樓,到園子裏感受春日的冰火兩重天,順便吐槽她新來的上司,策劃部經理姚敏。
小米嘬一口奶茶,咬牙切齒地將怒氣發泄在奶茶的珍珠上:
“這個人,一點擔當都沒有。明明是他要我這麼做的預算,財務部一質疑,就全推在我頭上,說是我不會展現數據!”
“我就算把數據展現出了花兒,總額也是不會變的吧?”
梁可道:“姚總以前是大城市大公司策劃經理,他的思路,娟娟居然敢質疑?”
“娟娟其實也不算質疑,她是老板娘的親信,就提了一嘴,價格太高。”
“價格高?”
“嗯。其實我也覺得這筆費用蠻高的,但是老姚說,廣告設計這種東西,提升到一定檔次,想要好一倍的效果,就得準備多十倍的錢。”
“十萬元以上的采購不是都有招標程序?經過比質比價,競爭性洽談等,怎麼會貴?”
“就是在招標程序裏麵選了貴的離譜的那一家!在報價會簽的時候,常總批示,陸總致力於將鳳林居打造為D城獨一無二的高檔高層住宅,凡事都要以最高規格來做,價錢不是問題。他還說,‘貴與不貴是相對的,重要的是品質!’”小米學著常鎧說話的語氣,倒很是有幾分冠冕堂皇。
“重要的是品質。”梁可重複道。這讓她想起去年自己還在當營銷策劃部經理的時候,與常鎧的一個爭執。
鳳林居項目倚靠著桂海河,桂海河的河岸邊是一片灘塗。DLFC當年拿到鳳林居地塊的一個附加條件,便是要自費為D城建設五公裏桂海河沿岸景觀綠化帶,以完成市裏下發給D城的工作任務,響應省裏“萬裏碧道”的號召。
由於HK設計師事務所擅長的是住宅設計,且收費較當地設計師事務所高出三倍,為了成本考慮,梁可建議在這條景觀綠化帶的設計上,另外聘請專業的設計公司。
常鎧第一時間反對,言語間反複強調著“品質”。但當梁可提出,HK設計師事務所並不精於道路景觀設計的時候,常鎧瞬間爆發,大罵她“不懂”。梁可憋了一肚子氣,想拿出自己“以前在工程部工作,對各家圖紙質量很是清楚”作為反駁,話到嘴邊,噎住了。
常鎧從她前公司離職後,就是去了HK設計師事務所。而常鎧出現在這裏,則是陸永亨把他從HK設計師事務所挖過來的。
現在看來,當時常鎧說她“不懂”,並非“不懂行”,而是“不懂事”。
自那次以後,常鎧明裏暗裏不再讓她參與合作公司的麵談,並在招標事務上多次無事她的意見。而當她強烈地表達“不合理”或“不劃算”的意見之時,常鎧就把“品質”當做了擋箭牌——提升一倍的效果,準備十倍的資金。
而元旦節前她被鎖大門的那天,本來是要參加HK設計師事務所的麵談,確定景觀綠化帶的方案報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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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可心情複雜地回到辦公室,陸永亨辦公室裏已經坐了一位客人。
她趕緊換了笑臉,上前泡一壺龍井。燒水、涼湯,溫杯、舀茶。客人見梁可拿出的玻璃杯小巧,大咧咧招呼道:
“靚妹,拿個大杯。有金銀花嗎?上火!”
得了陸永亨示意,梁可去茶水間準備。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客人操著方言,“突突”地朝陸永亨吐槽。
內容竟是告狀。
這位客人姓黃,本地人,得知鳳林居在找廣告公司,便想同陸永亨做生意。來的那天陸永亨不在,正好碰上常鎧,一來二去,發現常鎧是總經理,便同他套起了關係。飯請了不少,禮也送得不小,但是砸下去的錢沒個響聲,遲遲不見結果,黃老板就著急了。
約好常鎧,又是一家高檔場所;酒過三巡,常鎧暗示事情不好辦。凡事繞不過陸老板,而上門來的,還有一家公司和陸老板的關係不錯;好在這事情他本人話語權還是在的,黃老板的公司想要中標,自己可能要多做很多功夫,很多很多。
黃老板一聽,立馬會意。但這會意之後,又是多日,依然沒個動靜。黃老板思來想去,決定主動出擊。得知陸永亨喜歡喝茶,想著愛喝茶的都是好人,便托人借口送茶餅的機會,見上了陸永亨。
難怪梁可壓根不知道今天有這個“黃老板”的見麵。
黃老板接著說。見了陸永亨,一通對話,發現他壓根就不知道有自己的公司,而鳳林居廣告公司的招標程序早都走完了。於是,黃老板不幹了,心疼起先前的“會意”,便現場告了常鎧一狀。
送走了黃老板,陸永亨獨自喝了一盞茶。當燒水壺裏頭的水又一次燒開的時候,他開口道:
“梁可,你願不願意陪我去HK設計師事務所看看?”
隱疾積累,終有爆發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