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恐慌！誰不恐慌？

基地裏的人當中八寶的年齡最小，認知最淺薄，但他還是知道，大家一步步走到絕路了。

食物即將耗盡！

澱粉、糖、氨基酸、脂肪、蛋白質、血紅素、葉綠素......這些都是延續生命必需的有機物，但困在這地下深處，他們無法憑空造出來，一直以來隻能從培育動植物獲得，人工合成澱粉的技術還在試驗階段，他們就失去了可食用的全部動植物——2號生態圈毀的太徹底，一點殘渣都不剩，比他舔過的餐盒還幹淨。

羅老師死前，曾經絕望地跟他說：“隻能用一個生命的死亡，來延續另一個生命，我們沒救了，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八寶以前沒完全明白羅老師的話，直到發現基地裏的人越來越少，最後時刻卻在變動，當某個人消失了的時候，它顯示的時間會延長了一點。

人體也是可回收利用的有機物，絲毫不能浪費。

來到後勤部，八寶聽到食堂廚房裏傳來響動。

一陣物體碰撞聲，混雜著叫罵吵嚷聲。

去到廚房，八寶看見基地裏的人都到齊了，但大家紮堆在一起在圍觀什麼。人人都是脊背單薄，肩胛骨凸出，一顆顆枯瘦的腦袋擠在一起，伸著細長的脖子往裏麵張望。

八寶湊過去，看到後勤部的老李在跟岡山先生打架。

兩個老頭子摔地上，細胳膊糾纏著細腿，裹成一綹麵條那樣，你一下，我一下，拳來腳往，嘴裏還罵罵咧咧。兩人都是餓了沒勁，打架看似慢動作，拳頭軟綿綿砸過去，跟撓癢癢差不多，叫罵聲倒是響亮。

“抽死你個王八蛋。”老李咬牙切齒地罵，“敢斷老子一天的糧，老子不活了，今兒就打死你個狗東西。”

岡山先生是副部長，也是基地裏最權威的科研上司，這時卻沒了斯文形象，也在扯著喉嚨叫罵：“卑鄙無恥的家夥，偷吃還敢動手，打啊，來打啊。”

打架起因很簡單，老李偷吃證據確鑿，秦部長和岡山先生商議，決定扣除老李今天一餐作為處罰，老李不服，與岡山先生爭辯幾句，說上火就打了起來。

兩人摟抱成團，邊罵邊在地上滾來滾去，撞了架子上的鍋碗瓢盆叮叮當當掉落一地，清潔機器自動穿梭過來，立馬收拾整齊，還打掃了兩人揪掉了的頭發，擦去噴濺一地的吐沫，保持廚房幹淨衛生，一塵不染。

現場沒人拉架。

大家都餓得快站不住腳，人人目光渙散，一根根釣魚竿似的斜插在地上，弓腰，耷拉著頭，下巴鬆弛咧著嘴，隻比死人多出半口氣。

隻有秦部長在勸架：“別打了，岡山先生，別跟他較勁，老李住手，我們再商量。”

“商量個屁。”老李口吐唾沫，“小鬼子想整我，媽的在我們的基地，還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沒天理了。”

老李使勁一蹬腿，把岡山先生踹了個滾地仰麵躺。

他坐上去騎住了，又罵：“老子沒違規犯法，就喝口洗碗水，王八蛋看不順眼，要整死我，欺人太甚了，老子抽你大嘴巴，給你火辣辣吃個飽。”

老李甩開手，衝岡山先生臉上劈啪打個不停。

也許是比大家多吃了點洗碗水，老李越打越來勁，把岡山先生那張幹癟蠟黃的老臉打紅潤了，還抓出幾條指印。

岡山先生沒了力氣，掙紮不動，躺平了任由老李打罵。

老李不停地罵：“規定都是你們說了算，你當老子傻啊，每次生理數值檢測，你就做運動增大消耗量，作假數據，不就是想比別人多吃一口，你才卑鄙無恥，跟你祖宗鬼子一個德行，老子喝口洗碗水怎麼了，老子還幹活了，伺候你個狗東西。呸！老子今兒也騎在你頭上拉屎，如果老子有屎。”

岡山先生被吐一臉唾沫，氣得翻白眼。

“老秦，今兒這口飯我吃定了。”老李罵夠了站起身，看向秦部長，“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拿我的餐盒。”

秦部長臉色慘淡，過了會說：“對不起，是我的問題，責任在我......”

他說不下去了，嘴皮顫抖。

廚房裏氣氛凝重，一時間安靜極了。八寶太餓了，肚子嘰裏呱啦的響，他忍不住放了個屁，屁聲悠揚，響徹廚房。

隨後這種讓人憋悶的沉默被一件大事打破了。

用餐時間到了。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機器，都豎起了耳朵，專注傾聽......一種仿佛來自遠方若有若無的聲響傳來，漸漸的，聲音清晰了，像聽到了叮叮咚咚清脆跳躍的美妙音符，現場每個人的目光隨之移動，從機器的前端慢慢的移到出口處，目光定住了，盯著出口處的傳送帶。

八寶的嘴巴裏大量分泌口水，無法自控地在滴答流淌。

巴甫洛夫定律。

他看過科學實驗紀錄片，他知道自己就是那種形成了條件反射流口水的狗。

一個個餐盒出現在傳送帶上，冒著飄香熱氣，帶著富有韻律的節奏感歡暢跳躍著映入眼簾。大家都來勁了，人人在這一瞬間活了過來，如枯木逢春，生機勃勃的一擁而上撲向自己的餐盒。

美妙的一刻！

八寶屏住呼吸打開盒蓋，深吸一口氣，把盒子裏升騰的熱氣香味吸到鼻腔裏，充盈肺管食道，讓熱氣擴散至全身，通達靈魂深處。

營養餐的溫度控製到恰到好處，不太燙，剛好溫熱了整個口腔，溫厚地包裹著舌頭，熨貼了每個味蕾，溫潤撫慰著枯萎了的味覺細胞。無法形容、無比真實的感受，滋味遠勝於世間一切美食。

他大口大口吞咽，偶爾克製著放慢速度細細品味，食物流進喉嚨的滋味，滑落幹癟的胃袋裏帶來的衝擊感與充實感，湯水穿腸而過，奔流直下沉甸甸壓住了肚子裏饑渴竄動的蛇。

迷醉般極致美妙的進食體驗，發生在極度饑餓之時。

等八寶吃完了清醒過來，他發現自己在一下下舔著餐盒，他還發現旁邊的人也在舔餐盒，吧嗒吧嗒的，大家把一個個餐盒的不鏽鋼底舔得精光發亮。

除了老太婆和秦部長，兩人站在一旁，低頭看著躺在地不動了的岡山先生。

老頭死了。

世界上最後一個日本人死在了基地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