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們沒有底線，不擇手段為了活命，你們最大的信仰就是活著......”

這是岡山先生最後的遺言。

輕輕呼出一口氣，這位老人的生命很快流逝，如一滴水無聲無息地蒸發殆盡，仰麵躺著，那布滿褶皺和暗褐色老年斑的臉皮失去彈性，繃在幾乎沒有皮下脂肪的顱骨上，像一麵蒙塵多年的舊皮鼓，又像一截埋在沙地上猙獰不屈的胡楊木。

老太婆佇立一旁。

她久久地注視著那雙不瞑目、失去光澤凝固如枯井的眼睛。

原本麻木的內心此刻又遭受了一次痛苦的衝擊和震撼。

這場悲劇，本來可以阻止的，但自始至終她什麼都沒做，或許，她已經跟其他圍觀的人一樣絕望，自暴自棄了，認為坐以待斃是唯一注定的結局。

死亡是每個人的終點，誰都逃不過，但不應該以這種淪喪底線的方式。

這五年來，基地裏不斷地有人死於饑餓，疾病，或自盡，而到今天又出現了一個死於內鬥的人。

就如五年前的“老鼠烏托邦”事件再次重演。

那是一次極其黑暗恐怖的大事件，基地裏九個部門，共1124人，因矛盾對立、猜忌、爭奪資源與生存權，人們拉幫結派，爆發了異常尖銳的激烈衝突，人人瘋魔一樣失去理智，凶殘內鬥，用盡種種手段相互碾軋，在短短三周內致死大半，到最後存活下來337人，全都隻剩半口氣了瀕臨死亡，才停止了那充斥肮臟血腥讓人絕望的內部鬥爭。

沒有誰是罪魁禍首,身處那種極端狀態下，人人都變成了惡徒。

後來的幸存者記錄那次內鬥死亡事件，用了科學史上一個以黑暗殘酷而出名的生態行為學實驗“老鼠烏托邦”命名該事件。

那是一個預言人類最終命運的老鼠實驗，它昭示了我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滅亡——同類自相殘殺。

內鬥死亡，相殺相食，種群數量不斷下降，直至最後一個絕滅。

封閉的老鼠籠裏最終隻剩死亡，死亡，死亡。

從1969年的老鼠烏托邦實驗過了一百年之後，到如今，在這座與世隔絕封閉的科研基地裏發生的事，足於證明在極端惡劣條件下，所謂“高智慧、高素質、高級知識分子”的高等人類同樣會淪喪底線，人們的所作所為，與同樣是社會性動物的老鼠相差無幾。

時隔五年，曆史再次輪回，老太婆又嗅到了死亡散發出的腐臭氣息。

又一輪的老鼠烏托邦開始了。

這很可能成為人類史上的最後一輪內鬥。

老李走過來，打量了一下老人的遺體，老李嘀咕了聲：“對不住了。”

但表情冷淡，幹癟的臉上並無愧疚之色，也沒有絲毫的懼怕，那麻木不仁的樣子像一塊在嚴寒中凍僵了的石頭。

“真是的，身體太虛弱了，有點過激活動就猝死。”老李對圍觀的人說，“大家都看到了吧，他這是餓的，不能怪我。”

見沒人吭聲，他看向秦部長說：“老秦，如果你非要處罰，我也沒話可說，幹脆把我搞死算了，早死早超生，我受夠了這種連鬼都不如的日子。”

“不能再這樣了。”

秦部長轉身麵對眾人，表情無比沉痛，語帶悲戚說，“我們基地不能再少人了，走到今天這種地步，到斷糧隻剩144小時，最後六天時間，是該做出重大改變了，拿出一個最終解決方案。”

八寶站在人群中，他跟大家一樣打著水聲蕩漾的飽嗝，默默地聽部長講話。

“岡山先生去世了，從今以後，基地裏隻有咱們自己人，最初跟七個國家協同合作的規則和條例也就不再適用了，得做相應的調整改變。同誌們，我們要齊心協力，想辦法活下去，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候，生存權高於一切，隻有活下去，咱們才能談延續，談發展，才有可能在將來重建文明，再創一個嶄新世界。”

秦部長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看向老太婆。

“林主任，我想召開全體人員會議表決，把靈境係統的生物計算單元智腦納入食物範圍。”

“最終解決方案就是吃智腦？”

老太婆震動了一下，反問，“你要背棄我們基地的最高使命？”

這座科研基地存在的意義就是守護靈境係統，在末日災難之後，係統運行的靈境世界，以它龐大無比的算力和存儲空間，傳承了全人類的曆史信息。

隻要過往曆史還存在，人類文明就不算滅亡，在將來還有重建文明的希望。

但此刻，曾經宣誓守護它的守護者為了生存，開始討論要吃掉它了。

“我知道，但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秦部長說，“不是要毀壞整個靈境係統，咱們隻用它很少的一小部分智腦，我們可以先做數據模型分析推論，取多少，怎麼取，不會影響係統運行。”

“絕對有影響！”

老太婆不禁搖頭，“你應該明白，那不是馮諾依曼經典計算機的組群方式，拿走其中一組，隻是讓運算速度變慢了。靈境係統是生物計算機，它由智腦聯網，多層次信息糾纏疊加成一體，對生物信息存儲計算單元當中的任何一點破壞，都有極大風險導致整個係統崩潰。”

頓了頓，她強調說：

“說簡單點兒，靈境係統是一個有生命的活體，它就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即使不切胳膊斷腿，隻是輕輕割一刀，都有可能讓它受傷流血致死。”

“話不要說得這麼絕對，我們可以想辦法......”

“就是這麼絕對，這事沒有其他可能。”

“林主任！”秦部長加重了語氣說，“基地裏現在隻有兩種可食用的有機物，我們的身體，以及靈境係統的智腦。你跟大家說，你選擇人，還是它？”

“飲鴆止渴，這樣拖下去有什麼意義？”

老太婆說，“坐吃山空，等吃完了智腦，還不是得餓死。我們為什麼不選擇死得像個人樣，稍微有點尊嚴。”

“如果我們全都死了，靈境就是個華麗的墓碑。”老王在一旁接話說，“沒人維護，它遲早也會死去。”

“這就是你吃它的理由？”老太婆瞥了老王一眼，“你遲早會死，所以我們先吃掉你可以嗎？”

老王被噎了一下，胸腹急促起伏，他忍住氣說：“對風險評估，別輕易下結論。咱們想辦法找一個能相互共存的方法，誰都不用死，怎麼取用智腦而不損傷靈境係統，還有幾天時間考慮，咱們盡力而為吧，拿出可行性方案，論證沒問題了再操作。”

“不管拿出什麼方案，行，還是不行，最後都由你們說了算，對吧？”老太婆問。

“咱們可以集體討論決定。”老王說。

“誰決定？”老太婆看向秦部長。

現場氣氛凝重，秦部長神情複雜，沉默了一陣。

清潔機器探測到地上的遺體，發出語音提示：“發現無生命活動特征的有機物，請回收處理。”然後自動聯係了一台貨運機器過來收拾。

秦部長衝老李擺了擺手，老李操控暫停了貨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