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島的小路彎彎曲曲,縱橫交錯,卻四處相通,即便是信步亂走,也不至於迷路。盛夏心事重重地踱步,海浪聲從遠處傳來,安靜地像在訴說一個遙遠的故事。她在想淩冬,她在世上唯一的哥哥,唯一的親人。
小時候,不管媽媽怎麼想念,淩冬從來不進她的家門。上學的時候,她進了跟他同一所學校,才有機會在學校裏時常碰到,但是淩冬從不主動跟她打招呼,身邊的同學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親兄妹的關係。再後來,淩冬去了體校,再也沒有回到家鄉。那些年,媽媽非常思念淩冬,總是一個人偷偷抹淚,她覺得淩冬真是個冷漠的人,這個哥哥形同虛設,不要也罷。
三年前,媽媽到揚城來找她,她們在出租車上商量著晚上要去哪裏吃飯。媽媽握著她的手說,你平常一個人在外總吃外麵的快餐多不好啊,既然我來了,當然要給你好好做飯了,你帶我去超市買點菜,今晚做你最喜歡吃的油燜大蝦好不好。
媽媽的聲音帶著笑,溫柔地像一朵甜甜的雲鑽進了心裏,糾纏著心裏的情緒都變得柔軟起來,心裏的孤單委屈和疲憊在這一刻散去了不少。她還記得,那個傍晚,窗外的天空很藍很藍,夕陽掛在樹枝上,灑下點點金光,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喇叭聲不絕於耳。縱然外麵的世界繁華而嘈雜,在身邊有個人在關心你,內心便足以平靜,這就是獨特的幸福感吧。她開始想念醋溜魚片和啤酒鴨,還有涼拌鳳爪,還有從小到大最愛吃的媽媽牌蔥油拌麵。
心裏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一種物物相撞的破碎聲從頭頂傳來,身體被突然的力量拉扯騰空而起又重重地墜下,如此幾次強烈的翻滾,她看不到自己的處境。當她幡然醒悟時才發現自己被一股溫軟的力量包裹著,那是媽媽柔軟的身體啊,她用盡了所有力氣將盛夏抱在懷裏,她用自己的頭和背部承受了翻車帶來的撞擊,破碎的玻璃和金屬刺傷她身體各處,血腥味和著汽油味讓人作嘔。她們被壓在車下,她無力掙脫,又看不到媽媽的臉,無以名狀的恐懼從頭頂傳來,她不停喊著媽媽,媽媽,媽媽,求求你回答我一下。她不知道,這時候無所不能的媽媽也無能為力,這種叫做命運的東西,不受控製地牽扯著她的人生。
她們被救出來的時候,媽媽的生命氣息已經十分微弱。她記得媽媽說過隻要人的心裏能感受到溫暖,那人就能得到很強大的力量,甚至能創造奇跡。於是,她緊緊抓住媽媽的手,希望從手心傳遞溫度,她想要說些什麼來引起媽媽的注意,奈何腦海裏一團亂麻,語無倫次地胡說了一通,到頭來隻剩下自己的慌亂和恐懼。
媽媽在被送進手術室的路上忽然抓住護士的手,拚命示意大家停下來。她順著媽媽的目光,看到了淩冬。多年不見,他似乎長高了,身材健碩了不少,曾經稚嫩的臉變得輪廓分明。他錯愕地站在那裏,直到媽媽跟他招手,他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跪在媽媽床前,哭得泣不成聲。
他們兄妹兩個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起跪在媽媽床前,她的遺言隻有一句話:盛夏以後隻有你了。
媽媽閉上了眼睛,她知道她要永遠地失去媽媽了。那一瞬間的無力感讓她對世界充滿恨意,到底是哪裏出了錯?為什麼突然之間要發生這樣的悲劇?上一刻她們還那麼幸福,為什麼瞬間就如同墜入地獄?她想要質問上帝,她想要質問命運,她想要痛罵一切神靈,它們一定是瞎了眼才會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帶走媽媽的生命。心碎裂成碎片,沉沉地墜入黑暗,那是無底的黑暗。
再醒來的時候,淩冬坐在她的床前,他穿著黑色的孝服,滿眼疲憊地告訴她接下來要如何處理媽媽的身後事。他們都清楚地看到對方不受控製的眼淚。或許這就是血濃於水的力量,哪怕十幾年不見,這一刻卻是心心相惜。
他們離開令人窒息的揚城,來到了安靜的格林島。這三年,他們住在一起,日漸熟悉,可因為彼此各有心事,他們幾乎沒有談心。因為不曾了解,她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就是這樣的人:嚴肅認真地像個封建家長,穩重有餘卻少了些默契。
那個在關以非和陸路生口中的淩冬,比現在的他更加鮮活。盛夏忽然很想認識多年前的淩冬,那個遊泳健將,夢想著站在奧運舞台上的淩冬。
為了檢驗真相,陸路生布了個局,他說,如果用這種方式都無法讓淩冬入水,那麼問題一定非常嚴重。
盛夏站在水中,偌大的泳池仿若一灣湖藍色的湖水。頭頂的灼熱和水下的冰涼在身體中相遇碰撞,她的心裏泛起陣陣酥麻的感覺,她是泳池裏唯一的人,岸上的救生員都被陸路生提前清走了。
防水袋裏的手機亮了一下,是陸路生給她發的信息。是時候了,盛夏深吸一口氣一頭鑽進水裏。在水麵下微微仰頭,她可以透過池水看到岸上的人,待淩冬走近,她撲騰起來,濺起大大的水花,口裏大聲喊道:“救命!救命!”喊了兩聲,她又沉入水底,繼而撲騰上來求救。雖然認真地在演戲,她的餘光始終盯著淩冬的一舉一動。隻見淩冬一臉錯愕,飛速奔過來,幾乎毫不猶豫地跳下水來......
盛夏沉入水底,見淩冬入水後卻沒有遊過來,許久,他終於沒入水中,他撲騰著,攪動了一整池的水。他搖搖晃晃地倒下去,背靠著池壁,他的嘴裏吞沒了一串串大的水泡。盛夏心中大驚,急忙向他快速遊過去。
此時,岸上的陸路生也發現情況不對勁,與關以非合力將淩冬拉上岸。淩冬麵色慘白,黑色的眼眸中全是驚慌,那不是因為溺水,而是一種很深的黑色的恐懼。盛夏見他如此,心中酸澀,眼中就掉下滾燙的淚來。這淚水與水珠掛在一起,叫人難以分辨。她親眼看到了,淩冬入水的那一刻,他的表情那麼猙獰,就好像被丟進一個魔鬼一樣的黑色潭水中。他的恐懼,就像無數個黑夜中,自己從噩夢中驚醒一樣,那麼無助,那麼無能為力,是思念,是無奈,是追悔,是咒罵,更多的是無邊無際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