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過後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再見過饒風。
就連月橋也不知所蹤。
“唉!”
石階縫裏的蒿草已經長到同我的腳踝一般高,我毫不憐惜地一把薅起,開始數草葉。
“對我好、對我不好、對我好......”
數到最後一片,不好。
阿喜寬慰我。
“姑娘莫傷心,這都是迷信,做不得數的。”
我點頭表示充分理解,然後指甲輕輕用力,把那根不知好賴的草葉子懶腰摳斷。
“對我好!”
阿喜:......
你開心就好。
完成了每日例行的數草葉子,我更無聊了。
“阿喜,你家殿下最近都在忙什麼呢?”
“每年秋季戶部都要重新核定賦稅,殿下負有監理之責,已經歇在戶部官衙好幾日了。”
“那月橋呢?她怎麼也不來看我?”
“公主就更忙啦,皇後娘娘有意在七日後的中秋宮宴上為太子殿下選妃,公主從半月前就被宣進宮了,八成就是在幫皇後娘娘掌眼呢!”
選妃?
是了,我記得那兩個茅房閨秀說起過,隻是沒成想中秋這麼快就到了。
好事。
頂好頂好的事。
我掐了自己一把,笑得同花一樣。
“那,皇後娘娘看上哪家的小姐了?”
“這奴才就不知道了,這等緊要的事,皇後娘娘也不會輕易告訴旁人的。”
也對。
我摳著磚縫裏的土,那顆冒起頭的心怎麼也按不下去。
“阿喜,你知道太師府的左小姐嗎,就是跳舞賊好看的那個?”
“知道啊,姑娘也認識左小姐?”
“略有耳聞。”
我拽了個詞兒,故意問得不那麼刻意。
“我聽說這位左小姐不僅家室出眾,而且生得傾國傾城,被人讚做‘遺世明珠’?”
“就是她!左小姐不僅生得漂亮,人還特別心善,經常辦粥廠救濟貧民,連殿下都對她讚不絕口呢!”
阿喜一拍大腿,“哦對了,她和我們家殿下還是青梅竹馬呢!”
我下意識直了身子。
“怎麼個青梅竹馬法?”
“左小姐的嬸嬸是皇後娘娘的表妹,她小的時候經常進宮去玩兒。
皇後娘娘很喜歡她,就讓她給月橋公主做了伴讀,每日和皇子公主們一起上課。
據說太子殿下很是欣賞她的學識,一來二去的,倆人就熟了。
對了姑娘,您還記得殿下的左手臂上的那道疤嗎?
那是當年在騎射課上,左小姐的馬突然發了狂,殿下為了救左小姐飛撲過去,以自身做盾,這才受的傷。
哎姑娘,您說這左小姐會不會成為承乾宮的女主人呀?
若是左小姐來,我還挺高興的......”
後麵他再說了什麼,我一個字也沒聽清。
隻是想著原來那樣斯文自持的人,也有奮不顧身想要保護的姑娘啊。
我一邊聽阿喜說,一邊搓捏著手裏最後一片草葉。
草汁爆漿,把整隻手都染成幽綠幽綠的,心裏這才舒坦了些。
“那......”
我正要再問,門口忽然響起一道通傳。
“姑娘,高公公來了。”
高公公和他的姓一樣,大高個,細長臉,手中捧著個托盤,上頭擺著整整齊齊碼著三本書。
平日我最期待他來,可今日看到他就想跑。
“玉竹姑娘,這是殿下今日布置的功課,請姑娘收好。”
饒風這廝,深藏不露,絕對不能從表麵功夫來簡單定性。
自己忙得沒時間來管我,卻從不疏忽對我的荼毒,甚至還命他的貼身大太監來監督。
太狗了。
我恭順接過,然後在高公公索要昨日的課業時扯了個謊。
“殿下送來的書越來越難了,好多字我都不認識,所以......”
高公公瞬間悟了。
“奴才明白了,那奴才就不打擾姑娘用功了。”
“公公慢走。”
送走了人,我將那一摞書翻了翻。
《君子三則》、《生生不滅》、《鴻鵠誌》。
都是和為人處世息息相關,又和我沒半文錢幹係的。
我趴在桌子上。
“讀這些書,是府裏的傳統?”
阿喜將頭搖成撥浪鼓。
“宮裏可沒有這麼不人道的規矩,這是殿下為姑娘獨創的。
咦,這本《鴻鵠誌》好眼熟,好像是從前左小姐最喜歡看的一本。”
......我好像想明白饒風一定要我讀書的原因了。
自己的小青梅是個才女,就想把別人也培養成才女唄?!
我宣布,從今天開始,我委萎的逃學生涯正式開始了!
一日、兩日、三日......
一連六日沒有從我這裏拿到課業後,饒風終於忍不住了。
他來的那晚皓月當空,萬裏無雲。
夜風送來熟悉的藥香,我渾身一震,未及反應就從石階上滾了下去,剛好跪在他的腳邊。
“臣臣臣玉竹,參見殿下!”
我邊磕頭邊罵自己慫蛋。
不是說好等他來了就據理力爭的嗎!
怕什麼怕!
視線裏伸來一雙手,修長蒼白,穩穩地托住我。
“不是和你說過,若隻有你我,就無需行禮的嗎?”
他低著頭,本就低越的嗓音貼在我耳畔,似是比上個月又啞了幾分。
“疼嗎?”
“啊?”
“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疼不疼?”
“噢噢噢,不疼,不疼!”
我連忙給他看我的膝蓋、手肘、以及臀部。
“胡鬧!快將外衫放下!”
饒風在我將手伸向裙角時就側過了臉。
借著月光,我好像看到了他兩頰的緋紅。
錯覺。
他臉這麼白,怎麼會有緋紅。
“你有沒有什麼想與孤說的?”
“殿下今日為何過來?”
我倆異口同聲。
一個倒打一耙,一個明知故問。
我梗著脖子,“臣沒有想說的啊,殿下為何這麼問?”
“當真沒有?”
饒風板著臉,眉宇間添了一分慍色,“這幾日孤讓人送來的書,你為何都沒有反饋?”
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訓我。
“訓”好像談不上,但語氣不好是真的。
那些白天好不容易才埋在心裏小別扭又全都冒了出來,我索性破罐子破摔。
“那些書太晦澀了,臣看不懂!
殿下下回還是給臣拿些話本子吧,臣更喜歡話本子!”
我倆鬥雞眼似地盯著對方,誰都不肯先移開視線。
仿佛誰先動誰就輸了一樣。
半晌後,饒風輕歎著氣。
“哪裏不懂?”
“全都不懂!”
“拿來。”
啊?
“把你不懂的書拿來。”
他坐在矮幾旁,下巴微抬,隻一個眼波,威威氣勢便撲麵而來。
我好不容易湊足的勇氣就這麼撲棱棱地飛走了。
汰。
沒出息!
“給、給你。”
“坐下。”
我一屁股坐在對麵,惹來饒風一陣輕笑。
“離那麼遠,孤怎麼講?坐過來。”
“噢。”
“這篇《君子三則》對你來說是有些難了,不如我們先從《鴻鵠誌》開始吧。”
果然是小青梅最喜歡的那本啊。
我一下就鬱悶了。
此後的半個夜晚,孤男寡女,燭火搖曳。
這要是放在話本子裏,不發生點啥都對不起讀者。
隻可惜,我不是話本裏的女主角。
月上中天,殿內除了他低醇的講解聲,就隻剩下沙沙的翻書聲。
催眠。
太催眠了。
我想起下午阿喜說的“太子喜歡有學識的女子”,狠了狠心,摸到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
沒感覺。
於是又掐了一把。
“唔......”
饒風突然啞了嗓子,眸中升起兩分隱忍、三分疑惑、還有四分不知所措。
“你掐孤作甚?”
???
蒼天作證,我摸的明明是......
一低頭,那隻罪惡的胖手下的褲管,是月白色。
而我隻穿顯瘦的深色。
騰——!
“殿殿殿下!”
我幾乎是彈了起來。
“臣臣臣不是有意的!臣隻是想抖擻一下精神好繼續聽課呀!”
我不敢去看他的臉,隻想把這桌子抗起來蒙在腦袋上,讓他也看不見我的臉。
靜默了幾息,饒風再歎一口氣。
“玉竹。”
我緊閉雙眸做鵪鶉狀。
“玉竹。”
他加重了聲音。
我將眼皮掀起一道縫,從窄窄的空間裏看他。
這回真不是我的錯覺。
他的臉就是紅了。
“這件事,不許同旁人說。”
“臣明白!臣會帶著這個秘密一起下地獄的!”
饒風咳出了聲。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攤開的書頁,最終還是放棄了與我繼續探討家雀究竟該不該擁有鴻鵠的誌向。
“罷了。”
他迎著月色起身,聲音輕得仿佛自語。
“趁現在孤還護得住,便是不諳塵事,也罷了......”
“嗯?殿下你說什麼?”
“孤說——”
饒風停下步子,“明日,隨孤一同入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