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吃飽了飯,便各回船上歇息。待到半夜三更,宋杏睡得正熟,忽然感到有人拍著她肩膀。
宋杏睜開眼來,便看見萬晅坐在她床頭。著實驚了一下。
宋家這船小得很,勉強用木板隔成了兩艙,宋仁和順兒就睡在另一邊。
宋杏到底還是忍住沒發出聲音,萬晅示意她跟上自己,便起身出了船艙。
得幸虧她睡相不太難看。宋杏披衣,隨便攏了攏頭發,躡手躡腳地就出去了。
原來是杜酒回來複命了。
杜酒將萬晅的一艘船停靠得很近,一大跨步便能過到萬晅船上。但她踩著布鞋後跟當拖鞋穿,衣服下擺又長,一時竟拿兩艘船間相差的這點高度沒辦法。
萬晅見狀,湊到她耳邊說聲“冒犯。”便伸手攬住她腰,抱著她跨過去了。
一下子刷新了宋杏心中“萬小侯手無縛雞之力”的刻板印象。
萬晅見她驚詫,挑挑眉:“兩個你我都能隨便拎起來。”
宋杏心想,也是,沒規定病人不能鍛煉身體了。
不,病人更該鍛煉身體才對。
到了船上茶室,幾人方才恢複了平常音量說話。
杜酒陳述起他在鎮上所見所聞。
萬晅吩咐後,他雖不敢怠慢,但為了穩妥,仍是等到了黃昏後才進到鎮子裏。
首先便要探查那幾家看上去富貴些的宅子。
杜酒沒學過開鎖功夫,但好在小門處的鎖已生鏽,他使了幾分力,便輕易劈開。
月上柳梢,青瓦白牆重重影。這幾個宅子卻的確如同表麵上看著一樣靜謐。
四下無人,廂房也間間整齊,掛了鎖,柴房處處落灰的均勻,不似倉促離開。
他在幾間宅子當中尋無線索,便到了驛站。
驛站倒是如老者所言,空無一人。但驛站內蒙塵較宅子中的灰塵薄了不少,想來這些人走得比那幾間宅子的主人要晚些。
但驛站室內東西雜亂不堪,恐怕走之前還有一夥人起了番爭執。
杜酒在驛站內亦轉了一圈,本來無甚發現。卻在柴房拐角處一小退間門口聽到了一聲悶哼。
他三兩步上了屋頂,輕輕揭開一片瓦來往裏看,便看到了他至今聞所未聞的怪象。
白天那老者坐在床沿泡腳,一盆飄著煙的熱水泡著草藥。
老者的一條腿腫成了水桶粗,皮膚粗糙暗沉,有如樹皮。
聲音正是他所發出。
杜酒默默把瓦片蓋上,在鎮上飛簷走壁,把一切聽得見人聲的屋子都看了一番。
他在家家戶戶瓦上所見幾乎相同。
病人們單腿或雙腿明顯增粗,亦有一些不可明說的部位發腫,怪異至極。
而這種怪病卻傳播得鎮上處處皆是。無怪那些人要逃離這座鎮子。
杜酒最後回到了官道邊驛站上。
老者泡完了腳,正待入睡。杜酒趁他不備,一記手刀將人敲暈,套在麻袋裏帶回來了。
“那老者就在艙外,侯爺可要查看?”
萬晅想來已將這段故事聽過一遍了,眼下並不是很驚奇,於是看向宋杏,把問題拋給她。
宋杏尷尬得隻好扯扯嘴角:“你做事很穩妥,很好......”
“但其實不必要把人綁回來的,怪像強盜行徑......”
萬晅揚眉:“綁就綁了,也沒人敢說本侯的不是。”
宋杏對他一貫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失去了糾正的耐心。
隻好扶額:“行,帶我去看看。”
杜酒於是引她和萬晅去看那老人。
老者體弱,至今還未醒轉過來。他的衣服褲腿被挽起,露出畸形的雙腿。他褲腿做得寬大,又著破爛長衫,是以白天時並沒人看出他雙腿異狀。
萬晅看了這情形,不由得皺眉,以袖掩鼻。
宋杏倒很自然,湊近看了。
杜酒的形容還是誇張了些,這位老者的腿還沒到水桶粗,但腿圍仍是他另一條正常的腿的三倍不止。
而他腿上皮膚粗糙,說像樹皮,倒更不如說像象皮。想來杜酒一中原人,從未見過大象,故找不到這樣一個更恰當的形容。
“象皮腫”,這是絲蟲病的顯著特征。
宋杏見此,心中一切了然。
她轉頭對萬晅道:“此病我略知一二。”
交代杜酒把老者送回原處之後,宋杏把手洗了又洗,才肯到萬晅房間裏坐下。
這個沒有防護服沒有洗手液的時代總讓她倍感不適應。
萬晅雖然聽不懂,但卻是個好聽眾,側著頭聽宋杏講絲蟲病的成因。
絲蟲病是經由蚊子或蟎等吸血昆蟲叮咬傳播的寄生蟲病。絲蟲寄生於淋巴係統、皮下組織、胸腔及腹腔等處。典型症狀是引起皮膚粗糙及患處腫大,稱為“象皮腫”。亦會引起皮膚灼痛紅腫,畏寒發熱等寒熱症狀。患者多為青壯年。
絲蟲病傳播難以阻斷,患者難以治愈,成為新的傳染源,最終在一個地區內引起嚴重後果。更何況得此病者多為青壯年,是家中勞力,一旦生病倒下,就會對一個家庭的存續產生致命打擊。
“所以這個地方的青壯勞力都逃離此地,留下的老弱病殘,沒有勞作的能力,也隻好打秋風。”萬晅接口道。
宋杏點頭。
“這個,很難醫治。”
抗絲蟲的藥物“海群生”,她還真不記得怎麼配製。她隱約記得此病還有外科療法和中醫療法。
外科是她老本行,但中醫療法,她一時也想不起具體方式。──或許原身宋小姐能記得一些。
“隻是不知為何,這個地方疫情如此嚴重,怎的不上報朝廷?”宋杏皺眉,希望這方麵的行家萬晅給予解答。
“嗬,”萬晅輕笑,“多半是要升遷前突然出了這檔子事,為了不影響升官便壓下來了。”
寄生蟲病不似之前的猩紅熱來勢洶洶,恐怕這病最開始悄然流行時,當地官府也未曾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宋杏歎氣,還是太缺乏醫療知識了。“給我點時間,應該能找到治療的方法。”
這回倒是萬晅看著她,眨著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
“我們為什麼要花時間給他們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