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杏出了房門,三步兩步追上跑堂。支支吾吾地掩飾了幾句,跑堂神色複雜,絲毫不信剛剛無事發生。
那就隨便吧——宋杏把這事拋到腦後,橫豎她也不怕別人編排。
她一向以一名合格的醫生自詡,很快將注意力轉移到萬晅的哮喘病上。
她回了廂房,身後跟著端菜的跑堂,萬晅已然整理好衣冠,端坐席上。
哮喘不發病時,患者也可照常生活,與常人無異。但像萬晅這樣的急性哮喘,從小到大都不曾緩解控製,很容易發展成重度哮喘,發作起來隨時可奪命,凶險萬分。
宋杏隻覺得萬分頭疼,萬晅籠絡她,必是想在她這裏尋找可能治好他哮喘的法子。他作為金枝玉葉的小侯爺,這些年來也少不了延醫用藥,才能將病情控製得較為穩定。但治好他的哮喘,又談何容易?
這時代,沒有支氣管擴張劑,沒有糖皮質激素,她的所學其實很多難以派上用場。
但了解了對方的意圖,總算還是讓宋杏鬆了口氣。許多困惑之處也一一得到解答,她一直以來都覺得小侯爺過於清瘦了一些,像他這等身份的貴公子,一般是要養得豐神俊朗,甚至油光滿麵的。萬小侯卻清瘦得像是在山裏修行,飲風啜露。原來到底還是有些病根子在。
還有便是他出門必然乘轎這一點。她在那當作實驗室的小院與杜酒陸茶閑聊時,頗為他二人鳴不平。
“我有一事不明。”那時宋杏見杜酒捧著玻璃瓶子,陸茶在一旁幫她擰抹布擦桌子,不由得發問。
“兩位藝高膽大,辦事周密,萬晅卻讓你們抬轎子,也太大材小用了。”
杜酒聽她直呼侯爺姓名,神色不忿。陸茶卻是比杜酒脾氣溫和許多,眉眼低順,回答了她的問題。
“宋小姐此言差矣,侯爺於我二人恩重如山,我與杜兄效忠侯爺,便是什麼事都做得。況且抬轎者近身,須得親信方能擔任。侯爺用我二人抬轎,我二人當是萬分感激,有何大材小用之說?”
杜酒沒陸茶會說話,隻是點頭:“侯爺讓俺隨行身邊,已是恩典。”
當時宋杏暗自惋惜——封建君臣思想要不得,明明是埋沒了人才,這些人倒幫著主人數錢!
如今看來倒是明了。
萬晅的身體狀況,也許是走路遠了就犯病喘氣,隻能靜養,故出門離不了轎子。而他的身份風評如此,樹敵無數,恐怕遭人暗算。若真是一夥刺客埋伏暗殺他,或是居心叵測之徒混進抬轎隊伍裏,隻怕他遇刺時連荊軻刺秦王,秦王繞柱走都不能夠。走兩步就犯病,直送人頭。
因而為他抬轎的,必得是武功高強的親信之人,遇刺了就算打不過,逃命也快。而轎也隻能是兩人抬的小轎,而不能是八抬大轎。人多了耳目紛雜,易出變故。而若是真遇上了風險,小轎能走的路也依然比大轎多。
又或者——如若他日,杜酒陸茶二人遇險,重新挑二人來抬轎,在危急情況中也較為容易。
想到這裏,宋杏心裏“咯噔”一下——她是不是太陰險了?怎麼把人設想得這麼壞?茶酒二人是萬晅親信,他未必是這樣想的。
於是她將思緒轉回眼前人身上。萬晅想來是習慣了突然發病,眼下沒事人似的,招呼她喝酒吃菜。
等等,酒?
跑堂不知何時上了壺酒,萬晅斟酒,薄唇沾杯。
下一刻,酒杯便到了宋杏手裏。宋杏一飲而盡,酒不算烈,但成色比知縣家備下的好得多,芳香微甜,度數也上來了點。
煙酒會刺激呼吸道,哮喘病人當然沾不得。宋杏看著一臉茫然的萬小侯,板起了臉。
“醫囑第一條:不許喝酒。”
一整壺酒都被她放到了酒桌的另一邊,萬晅伸手不能及,麵露難色。
“就一杯。”萬晅坐著,仰頭看她,甚是不服氣。金豐美酒,遊俠多年,奪他酒杯有如橫刀奪愛。
“不行就是不行,一滴也不行。”宋杏十分無情。
這家夥酒齡幾年?沒準比她這奔三的人還長。這可不行,未成年人禁止飲酒,之前喝的,就現在戒酒償回來吧!
兩人邊吃飯邊聊。說是聊天,其實隻是宋杏在盤問病情。
哮喘分慢性與急性哮喘,而急性哮喘又分輕度,中度及重度。
輕度者步行或上樓時氣短,但肺通氣功能仍屬正常。
中度者稍事活動感氣短,講話常有中斷,時有焦慮,心率增快,可出現奇脈。
重度者則休息時亦感氣短,隻能發單字表達,常有焦慮和煩躁,大汗淋漓,脈相為奇脈。
萬晅在毫無現代醫療技術的情況下,多年來病情也仍是輕度,這與他散盡千金尋醫用藥,又一向靜養,不幹重活脫不了關係。
原身宋小姐畢竟還打過馬球,萬晅能從事的運動,估摸著隻有散步、遊泳和打太極了。
這麼一想,這少年人活蹦亂跳的年紀,萬晅卻不得不跟個小老頭似的,屬實夠慘了。
這廂萬晅被宋杏禁了酒,麵對她的詢問,略不耐煩。
“這些事你去問陸茶,他知道得比本侯還清楚。”——此言不虛,萬晅這種性子,怎麼能記得清自己一年什麼時候咳嗽,一個月咳幾天?
陸茶雖是侯府家仆,單心思縝密,文思敏捷這一項,便勝過不少朝廷官員。
這等文韜武略之人為萬晅抬轎抬得心甘情願,想也知道是有什麼把柄或不為人知的過去。隻有萬小侯能保他性命,他便為萬晅賣命。
杜康酒,陸聖茶。一聽便知是假名,萬小侯愛茶酒也是愛得深沉。
“不能喝酒,你還是喝茶吧。”宋杏看著萬晅蔫噠噠的樣子,略帶同情。
萬晅挑挑眉:“酒醉人,茶醒人。二者缺一不可,茶怎能代酒?”
“茶本來也不適合你喝。”宋杏補刀,“喝清茶,不能喝濃茶。晚上也別喝了,免得失眠。”
“酒要戒,辛辣生冷油膩要戒,早睡早起,平時多散散步。”宋杏感到自己像個老媽子。
他得這病,簡直像個玻璃人,不能磕了碰了,甚至也沾不得煙火氣。
“多謝枰棋,這些我還是知道的。”萬晅無奈地眨了眨眼,他從小便被母親管著,每天亥時休卯時起,起了便讀書晨練,飲食又清淡,日子過得像苦修的道士和尚。少年喪母,沒人管束後,才沾了喝酒的習慣,在京城裏吃喝了幾年,也算半個老饕。
沒成想現如今蹦出個宋杏來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