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杏自問並不是什麼風雅之人,一宿不眠,旁人想到明朝深巷賣杏花,她卻盯著發酵罐,聽著蒸餾瓶子“咕嚕咕嚕”冒泡。
饒是宋杏此刻巴不得吃飽飯補覺,卻也不由得被這春景花事打動,她也就無從拒絕小姑娘的推銷。
宋杏買下了好大一捧杏花,進了酒樓。
沒有袋子可裝,她便捧著杏花,由跑堂引著上了二樓雅座。
這包廂裏外兩道屏門,由多扇板門拚接,開門時便如屏風一樣疊起。一麵對著樓內戲台,另一麵便對著樓外西湖。萬晅令人把朝裏的那道門掩上,朝外的門開著,他憑欄坐,遠眺湖上。
萬頃青波,煙柳畫橋,風簾翠幕,韶光正好。春風拂麵,吹動鬢絲。
這廂宋杏進來,萬晅便回過頭來。
“這花倒襯你,挺素淨。”
宋杏在他旁邊落座,把花撂在他懷裏。杏花落在紅袍上,與他指尖渾然一色。
萬晅看了看花:“你名字裏,可是有個‘杏’字?”
“是。”宋杏看著他笑眼,心知他要來那套以花喻人,“單名杏,小字枰棋。”
“原來是銀杏,你倒真不一般。”萬晅不笑了,問道:“誰起的?總不會是宋老先生吧。”
枰乃銀杏木,製成棋盤,平正端方。“枰棋”則謂之局勢。
宋元淵微言慎行,必不會為女兒起字如此。
“我自己。”宋杏答道,在心裏暗自補充,不是宋小姐,而是她宋杏取的字。
萬晅盯著她,頗為動容:“宋大夫真乃奇女子也。”
跑堂上了壺龍井。萬晅端起茶杯,豆香四溢。
“我可否喚你枰棋?”萬晅柔聲說道,“枰棋亦可喚我表字。”
宋杏夾了顆糖蓮子:“那我就不客氣了。”
“和光兄拉攏我,又是為了什麼?”
“既是朋友,沒什麼不方便說的吧?”
“枰棋說笑了,我侯府藏金滿倉,又能圖你什麼呢?”萬晅將茶杯放下,茶杯底碰了茶盤,發出脆響。他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這樣放茶杯其實不合禮數。但是他大逆不道的地方多了,就沒人會介意他這細枝末節。
更何況是宋杏?自打初見以來,她見了自己真就再沒行過禮,連稱呼都日漸沒好氣了起來。
萬晅卻意外地對此不大介意。洵陽候不過一封號,卻幾乎要將他本人活生生地掩埋在官場煙塵中。
和光——當年係馬高樓垂柳邊,他的至交好友亦是如此喚他。
他並不是沒向他人提出以表字相稱,但當年老侯爺位極人臣,也隻有那雲淡風輕的一個人,敢和他這貴胤子弟互稱一聲表字。
終究已成舊事。
和光,和其光,同其塵。
他已跌落塵泥許久。
宋杏猜不到他這許多心思,隻見萬晅雖然斜靠椅背,一啄一飲頗為瀟灑,但眼神似乎有些複雜。
宋杏悶聲,的確,他不是宋元淵,必不可能是為財。那他又為了什麼?
宋杏上下打量萬小候,唇紅齒白,麵帶春風,身量雖然消瘦些,但也並非羸弱樣子——不像是有什麼病症。
難道?
“呃......”聯想到他之前流連花街柳巷,如今卻一改前非——宋杏突然難以啟齒了起來。
“和光兄,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宋杏試著用最平靜的語氣表達,“我不擔保能治好,但會盡力。”
萬晅“噗”地一聲,被茶水嗆住了。
萬晅被茶水嗆住,咳個不停。宋杏忙給他拍背。
但萬晅卻完全沒有好轉之意,反而越咳越急,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宋杏發覺出了事,忙將人扶正,自己附身,耳朵貼上了萬晅的胸膛。
雙肺有散在哮鳴音,呼氣聲也延長了。
這家夥是犯哮喘了。
宋杏心道不妙,萬晅要是交代在這裏了,她今兒個腦袋就得落地!
宋杏回憶起她學過的急救知識,將萬晅扶到一旁坐榻上半臥著,萬晅還能走路,症狀尚輕。
宋杏輕輕撫著他的背給他順氣,止了因嗆到引起的咳嗽。但萬晅依然氣促,宋杏於是將他的領口扯鬆以便呼吸。
急救的要點包括安撫病人情緒。宋杏努力回想起急症科和兒科同事哄小孩的語氣。
冷冰冰的宋木頭如此溫柔,絕對是開天辟地以來頭一遭。
“別緊張,我在,不會有事的。”宋杏看著萬晅的眼睛,“張嘴,深呼吸。”
他眼角一層薄紅,方才嗆出了眼淚,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喘氣連連,飛揚跋扈的小朱雀成了蔫蔫的落湯雞,頗為乖巧。
“你身上有帶藥嗎?”宋杏問。
萬晅輕輕搖頭。
果然,脫離了二十一世紀,還能指望著萬晅自己掏出一瓶支氣管舒張劑?
但萬晅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宋杏伸手一摸,在外衣夾層摸出一個香囊。
宋杏自己先聞了聞,這香囊的氣味複雜,她隻能依稀分辨出遠誌和桂枝的香氣,大約是個安神平氣的香包。
既然是他帶身上的,應該不會過敏。
她將香囊湊近萬晅鼻尖。
萬晅的確隻是輕症,過了一會兒,呼吸也緩過來了。
宋杏思考,的確,若是重度急性哮喘,在古代他多半活不到成年。
“多謝枰棋。”萬晅聲音低啞,他今天穿的交領袍,被她扯開領口,樣子頗為狼狽。
可巧不巧,跑堂掛著白毛巾,手裏端著托盤,推門上菜,口中還報著菜名:“二位慢用,龍井蝦仁,鬆瓤酥油卷,西湖醋魚!”
但一見屋內情形,跑堂連菜也沒放下,慌慌張張拔腿就出去了。
這張榻本是供幾人坐的,較為窄小,相當於一個沙發,萬晅躺上去就已經頗為狹窄。眼下的情形是宋杏單膝跪在榻上,萬晅半臥,衣冠淩亂——不知道的還得以為是她非禮了萬小侯。
宋杏臉上頗有些掛不住。
“你先歇會吧,我去叫他把菜端回來。”宋杏起身,“是我說錯話引起,抱歉。”
“現下枰棋可知道,我對你並非居心不良了?”萬晅苦笑。
宋杏下意識摸了摸萬晅的頭:“知道了,歇你的吧。”
——不妙,還沒從安慰小孩的狀態裏轉過來。
於是萬晅見宋杏耳尖悄然紅了,步了跑堂的後塵,飛也似的逃離了房間。
他哂笑。
畢竟要說居心不良,也還是有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