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醫藥局乃官辦惠民之所，平日賣些飲片丸劑，也接濟看不起病的百姓，是本朝於民生一大善舉。杭州府內包括錢塘縣等數個縣境的醫藥局，多由春餘藥堂供貨，既是朝廷撥款，此中油水必然頗豐。錢塘自古繁華，宋元淵能在此處置下產業如此，也離不開這一進項。

知縣一番話看似吹捧，其實是威脅——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沒了錢塘縣藥局進貨，宋家藥堂未必不能經營，但人心叵測，官官相護，誰知道宋家會被穿什麼小鞋？

若是知縣居心再險惡些——

宋杏皺著眉頭，宋仁打了個寒戰......

知縣家小公子的病，成了架在他們脖子上的一把刀。

宋仁和宋杏從知縣府中匆匆告退，回家告知了宋元淵。

宋元淵長歎，從病榻上下來，整理衣冠，讓人攙扶著，坐上了前去知縣府上的車。宋仁也隨行其後，轉眼卻找不著了宋杏。

“杏兒多半是回房了，先行吧。”宋元淵擺擺手，宋仁也不能耽擱，便上了車。

宋杏卻是溜到了萬晅安排的宅子當中。

宋家這些天照顧她，於她有恩，又是原身的家人，宋杏無論如何都要幫他們一把。

她把院門兒敲得砰砰響，杜酒給她開了門，甚是驚訝，但主子在場，他作為下人不便發問。

隻聽得一個清潤嗓音在園中響起——

“你怎麼這時候來？”

宋杏抬眼便望見萬晅眉眼懨懨，未曾冠發。他半披著外袍，立在簷下煙雨中，有如海棠春倦晚，細雨打葉濕，想來是剛就寢又被她吵醒。

原來他晚上就在此處下榻。宋杏想到他將自己住的屋子讓給她做實驗室，不禁很感動，感動之餘想到她原本準備在這養些實驗動物，諸如白鼠兔子青蛙，又覺得十分為難。

快進到萬晅提溜著耗子尾巴威脅她：“不是它死，就是我活！”——宋杏想笑，又不得不憋笑，表情極其古怪。

萬小侯爺並不知道他將要麵對什麼。他見宋杏淋了雨，一身濕得邋遢，也不打傘，鬢發微亂，實在是看不得她杵著，一拽把人拉進門。他把外袍給宋杏披上，萬晅本來身形就消瘦，他的紅袍披在她身上，仍顯寬大，襯著她被燈籠照亮的臉龐，竟有些楚楚可憐。

宋杏的表情暫停在一個欲笑不笑，欲言又止的狀態，在旁人看來竟然有幾分羞怯。萬晅卻心領神會，故意打趣——

“笑什麼？看見本侯衣衫不整高興瘋了？”

清夢被擾還能如此底氣十足地調侃人，宋杏對此人的認知不由得更上一層樓。

”先不同你開玩笑。”

正事要緊，她從門口直奔“實驗室”。——要救知縣家公子，隻能試試這方法了！

她對著一堆瓶瓶罐罐搜腸刮肚，飛快地寫下需要的物品，組裝起發酵蒸餾的裝置，將杜酒差使得團團轉。萬晅本來看著她鼓搗，實在架不住困意，打了個哈欠回去睡了，隻留宋杏在屋內忙活。

另一邊，宋元淵拖著一把老骨頭到了知縣府上，小少爺剛服下宋仁開的藥，又吐了一褥子，仍是不見好轉。

少爺高熱不退，哭鬧中仍有幾句譫妄之語，唬得屋中人一驚一乍。宋元淵問了宋仁他剛才寫的方子，並無不妥，心知眼下得是太白金星撬了他嘴喂仙丹才能妙手回春——隻好加了幾味重藥，死馬當作活馬醫，讓知縣老爺另請高明。

知縣目光如炬，有如抓住救命稻草：“這十裏八鄉，就沒有比宋先生更高明的大夫了！”

於是一直折騰到天明，屋子裏藥味熏得人胸悶難受，知縣夫人捏著帕子啜泣。小少爺不再說胡話，也鬧不動了，兀自昏迷不醒，紅疹愈發紮眼，冷汗雖打濕了額發，滾落在額頭上卻似要蒸發，虛弱得好像隨時要長睡不醒。

知縣坐在床前，隻看著兒子，一言不發。宋元淵立在外頭，還要宋仁攙扶，心道宋家怕是氣運如此，此一番必要大受挫折。仰頭望天，心中酸楚，想長歎，但顧及知縣此刻的脆弱心境，隻好張了張嘴，把歎息化作無聲的一口氣。

宋仁攙著他，心道歎氣會傳染。宋仁也很想歎氣，但也無聲咽下歎息。

父子惺惺相惜，各自在心中歎了百八十回氣。

知縣看了半天兒子，終於想起來門外這兩人，便聽得小廝來報。

“萬侯爺剛到了前廳！”

人生半百，趨炎附勢以求騰達，而今腰纏萬貫，卻白發人送黑發人，權勢惱人也！

想到蒼天弄人，連這洵陽候也要趁他失意落井下石——知縣拂袖：“請侯爺自便吧！”

宋仁心中感歎，他竟不知知縣是如此性情中人，歎哉，惜哉！

隻有宋元淵還曉得做人：“讓老朽前去接待萬大人罷。”知縣擺手，讓他也自便。

宋元淵剛邁出沒兩步，萬晅已經自己向這邊來了。

萬侯爺隨行人員一向從簡，此刻卻多了個單薄身影，在萬晅身邊顯得格外突兀。

宋元淵定睛一看，竟是宋杏。

宋杏走上前來拜謁了知縣，目光炯炯：“我能救小公子。”

知縣本已看破紅塵，此刻有如枯木逢春——

“煩請小姐救治犬子。”

宋元淵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宋仁一邊替他拍背，一邊望天——杏兒的醫術竟然進益至此！他作為兄長卻無所作為，羞也，愧也！

在一片目光交彙中，宋杏走到病榻前，掏出一瓷瓶，讓知縣驗過了其中藥片無毒，要了杯溫水，扶著小少爺起來喂了藥。

上午時還不見起色，但到晌午時，小少爺的燒已退了不少，廚房熬了些清粥，已能喂下去了。

知縣不敢怠慢萬晅，早在園中設宴款待，聽得家人報少爺好轉，老淚縱橫青衫，向宋杏連連稱謝。

宋杏正端著杯酒：“不謝，應該的。”

宋元淵橫過一眼刀：“小女也是撞了運氣，是小公子吉人天相，方能逢凶化吉！”

萬晅在一邊搖著酒杯，淡淡笑著，看向宋杏：“這藥是什麼？”看她杯中酒淺，便示意杜酒為她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