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宋夫人看她一臉沉思狀，推了一碗酪到她麵前。小女兒自從病愈，便和往常不太一樣，性子悶了許多，也不愛撒嬌了。宋夫人頗擔心是因安排親事一事，讓女兒與爹娘生了嫌隙。宋杏向來愛新奇甜品，她便在後廚忙活了半天，總算將這道杏仁酥酪做成。

“嘗一嘗，我做的新菜式。”宋夫人眼裏盡是寵溺神色。宋杏對著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捏著小匙開始吃酪。

酥酪嫩滑如豆花，盛在薄透的白瓷碗裏，點綴著枸杞，似乎剛冰鎮過，散發著甜香的冷氣。宋杏用銅匙一舀，碗中的酪微微顫動，像是擾了一池水波。

一匙酪入口，先是酒香撲鼻，再品出奶香濃鬱，冰涼爽口，由舌尖滑落胃中，齒間隻餘杏仁微苦回甘。

宋杏眼中一亮：“這是在酪中加了甜酒和杏仁漿嗎？”

“好吃嗎？”宋夫人問，又解釋說，“你上回說杏仁酪香味雖好，但太寡淡，尋常酥酪又嫌甜膩。杏仁酪一般加糯米漿，口感不夠順滑，我便試著在原來的菜譜上略改了些。”

“好吃。”宋杏又舀了一匙，覺得自己的回答顯得不夠真誠，又補上一句，“我覺得很好吃。”

宋仁在一旁眼放光芒：“有我的份嗎？”

宋夫人於是讓婢女端上另一碗，笑道：“少不了你的。”

宋仁接過碗，一臉如獲至寶的滿足：“娘親這手藝，不輸給酒樓掌勺！”宋夫人也笑：“就你嘴甜，你還沒吃呢，怎麼就知道？”

宋元淵也在一邊看著，捋捋胡須，一派天倫之樂景象。

隻宋杏埋頭吃酪。

酪很好吃，就是心裏說不出的怪。她並不像原來的宋小姐那樣挑嘴，這碗酪的心意贈於她，卻是糟蹋了。

她捧著這碗酪冰手，倒像撿著了旁人的錢包，總不得心安。

宋杏難得這樣迫切地想要和宋小姐換回去。她總覺得宋小姐一定藏在這身體裏的某處，否則她如何會擁有她的記憶？——那些記憶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冒出來提醒她。

就像宋小姐冥冥相助。

必然有換回去的方法，宋杏莫名這樣堅信。

晚膳用畢，婢女收拾了碗筷，宋夫人扶宋老爺回房，廳中隻剩了宋杏與宋仁兩個。

宋仁見她一頓飯吃得沉默寡言，心想她必是這幾天忙累了。正待趁熱打鐵，勸宋杏好好呆在家裏，也省得他被罵，便溫言軟語地關照起宋杏來。

“這幾日是不是累了？要不呆在家裏歇歇，等外頭情況好轉，哥帶你出去踏青。”宋仁春風化雨似地勸慰，頗打動人心。

“不累。我明天還要出去。”宋杏正色，她說的是實話，這幾天她大部分時間隻是坐車，雖然道路顛簸，快要將她跌散架了，但比在醫院值夜班還要輕鬆些。

宋仁話頭被她截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時家丁來報：“二爺，知縣家公子突然病急了！眼下請您過去。”

知縣的兒子今年八歲，正是狗都嫌的年紀。平日裏沒少到處亂跑，想必是疫情後知縣也拘他不住，才導致他溜出去玩染了病。

知縣老爺早先便請了個老先生給他看過病了，眼下病急，這才想起來請宋家人。

知縣一向作威作福，不好對付，宋仁如臨大敵，火急火燎收拾了東西便要出發。宋杏卻也跟上了。

“帶上我。”宋杏的語氣很冷靜，像極了個鎮場子的。

宋仁一愣，妹妹的性子著實沉穩了不少。便也不攔著宋杏，兩人乘車，快馬加鞭到了知縣家宅。

一路穿過前廳後院，亭榭遊廊，宋杏不由得感歎，錢塘富饒之地，小小知縣也油水頗豐。到了知縣小公子歇的病房，床上綾羅綢緞裹了個蠶繭形狀，隻露出那孩子一張發紅的小臉。

左右婢女屏退，隻留了一兩個老婆子等宋仁吩咐。知縣也袖手站在一旁，頗為焦急。

日常照料小公子的那位老婆子將小公子這兩日的情形細細說了。小公子本隻是像輕症者一樣發熱起疹子，但疹子的範圍漸漸擴大了。今日才喂了藥，“哇”地吐了一地，水米不進兼又腹瀉，眼下神智不清，這才來請宋家老爺——然而宋老爺病沒好利索，家丁便報了宋仁。

一番望聞問切後，兩人便參詳起這小公子的病情。一屋子人眼睛巴巴地望著他兩。

宋杏看著小少爺耳朵脖子都起了疹，上吐下瀉，八成是猩紅熱的中毒型症狀——這類症狀有別於普通型，很少見，也更棘手些，病死率極高。

這孩子命懸一線，以她兩人的造詣，多半是無力回天。

宋仁想必也心中有數，兩人目光交彙，彼此心知肚明。宋仁便讓取紙來，寫下一張方子遞給知縣老爺。應對家屬的事，宋杏一向不擅長，便默默退後，把戰線交給宋仁。

“小公子此病凶險，毒在氣營，邪毒內陷心肝，此方通腑瀉火，清心開竅，煎服後若是退熱則無大礙，若是不退......”

宋仁把話尾刹住，隻搖了搖頭——若是不退熱，便好不了了。

知縣年逾不惑，膝下隻一獨子，聽得宋仁診斷如此，悲從中來。宋杏在後頭看著他脊梁都塌了下去，卻強撐著不失態，讓下人抓藥。

宋仁於是告退，知縣仍送他們出府。

醫者本見多了生死，宋仁神色寡然，見宋杏也垂頭不語，知縣走在前頭，春夜冷雨淒然，將那中年人的精神氣全然折煞。宋仁知道眼下不好安慰，便也隻是跟著知縣。

知縣走著走著，似是想起來了什麼。

“能否延請宋老爺子。”知縣說著“請”字，卻沒有絲毫客氣，”宋公子雖然英才年少，但醫術上還是令尊造詣精深。”

兩人默然，便是宋元淵來了也難保他小兒子性命。

“令尊經營藥堂這些年，本縣醫藥局製藥，多從春餘藥堂進貨，宋老爺的人品醫術，本官向來是佩服的。”

宋杏聽了，眉頭一緊——宋元淵是非跑這一趟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