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宋杏答應了，識相地退後，將談話的主場交還兩人。

“那便有勞宋老爺和小姐了，萬某明日便去置辦空房安置百姓。”萬晅看向了宋杏，方才那副眼高於頂的神色卻收斂了。而後他又笑著恭維起了宋元淵來。

“此次宋老先生懸壺濟世，妙手仁心。萬某應替百姓拜謝老先生。”萬晅作揖便拜，宋老爺忙不迭將他扶起：“侯爺萬萬使不得！行醫乃宋某分內之事，侯爺遠赴錢塘主持公道，才是錢塘百姓福澤！”兩人一番客套，萬晅才終於結束此行。

宋老爺去為萬晅備轎，宋杏正欲回房，萬晅卻將她叫住：“宋小姐不為本侯送行嗎？”宋杏看向他，知道他又想起了自己杠他的那一茬。幾歲了？何必對一個稱呼這麼計較？

“我與令尊走了三百零八步，宋小姐欠我一百零二又三分之二次行禮。本侯替宋姑娘記著，什麼時候行完了這禮，我才能回姑娘一個作揖。”萬小侯爺一雙黛眉如低飛燕，眼裏映著宋府的燈籠，蹙眉做認真狀，竟似真的與她計較起這細枝末節。

宋杏突然失笑，覺得這小侯爺少年心性未消，惡劣得率直可愛。明明與宋老爺商談時裝的像個仁人誌士，怎的偏偏要和她耍賴皮？

“那你怕是沒機會向我作揖了！”宋老爺不在，她連“侯爺”都懶得叫，“你難道不知欠債的才是大爺？”

“那萬某，隻好費些心思從小姐身上討債了。”小侯爺望著她，笑得無邪。

——宋杏這才發現，這美少年一直是笑著的，他眼裏含笑，或唇邊帶笑。隻因他眉目間的狠戾之色揮之不去，便用笑來掩蓋自己的心思，偽裝成一個春風得意的驕矜貴公子。

宋杏看穿了他，故在她眼中，這笑意的假麵就變得險惡了起來。

他的轎輦已備好，便說聲“告辭”，轉身離去了。

宋老爺一路送到門口，宋杏心裏嘀咕——有權有勢就是了不起啊......

這翩翩公子出門隻帶了兩名仆從，卻都佩寶刀，武孔有力，眼下將一台精巧小轎抬到宋府門前。萬晅掀起轎簾，說道“告辭。”兩名仆從抬起轎子，飛步離去。

宋杏突然覺得這人還不錯，雖然傲慢，故意鬧她，但也算是少年人調皮。萬晅麵對宋老爺時能放下身段恭敬有禮，微服探查行事有方，出身又好——萬晅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樣子更心機深沉，假以時日，定成大事。

隻要他所為利於百姓，便是好人，嫌隙倒可不計。宋杏在心中單方麵與萬晅和解。

但宋杏不知，自己的名字卻已在萬晅心裏重重留下了一筆。

萬晅在轎中遙遙回望宋府，宋老爺向著他離去的方向長揖起身，扭頭就給了宋杏腦門一個爆栗。那少女抱著頭向後跳開了幾步遠，像是邊喊冤邊逃竄。萬晅到底忍俊不禁。

他對宋杏那看似胡言的一番理論頗感興趣，掀了轎簾吩咐了其中一名仆從去備血和瓊脂。

“侯爺是要人血還是豬血？”

萬晅正想說用人血吧，也許效果好點。忽然想到他不在自己的地盤上，多少不太方便，於是擺擺手示意擱置此事。

想來那小姑娘也弄不來人血，他靠著轎內座椅的椅背，閉目沉思。

——下次遇到了，把人抓來叫她自己做就是了。

若做不成？

萬晅煩躁地用指尖輕敲扶手。

抬著轎子的仆從踩斷了一根樹枝。“哢嚓”一聲輕微，仍傳進他耳朵裏——

清晰得如同手起刀落的聲音。

悄聲無息——三人便似鬼魅一般消失在長街盡頭了......

這初春的村莊寂靜得驚人。雞犬不聞，杳無人煙，唯有飛鳥鳴聲啾啾，春蟲食葉娑娑。

一輛牛車行走在田間路頭上。板車上的貨蓋著油布防潮，高高的隆起一個小丘。車上除了趕車人，還坐著一位帶帷帽的女子。

但方才下過雨，天色灰暗，阡陌泥濘坎坷，牛車的輪轂陷在泥中動彈不得。趕車人於是下了車，吃力地推著板車。

女子見狀亦下了車幫忙。

那趕車人見自家小姐試圖扶起粘泥的輪轂，忙道：“三小姐莫臟了手，我來推便是。”

被稱作三小姐的女子一心推車，“多一人多一份力，哪有我坐著你推車的理。”

她見以自己之力抬不起輪轂，隨手拍了拍手上沾的泥水，纖纖素手臟汙之下，更顯出她原來膚色素白。她四下張望，見田邊有一柄舊鋤頭，對著空氣說了聲“借用了”，便將鋤頭一端插到了車輪下。

“三，二，一——推！”

隨著輪轂被撬動，趕車人用力一推，牛車又緩緩向前。趕車人感激地看向三小姐，“是鄙人不中用，還勞煩小姐汙了裙擺。”

他家小姐倒是爽快：“跟我客氣什麼，上車，鄉親們還急著用藥呢。”

這女子便是錢塘宋家的三小姐宋杏。宋家經營“春餘藥堂”三代有餘，這一代的掌櫃宋老爺是杭州府遠近聞名的仁人。此次錢塘周圍鄉社瘟疫甫發，宋老爺便開了庫房，賑濟疫區。

隻是這宋老爺年事已高，連著數日操勞過度，竟一下累倒，隻能留在府中休養，將藥堂與賑災事宜交付與次子宋仁代理。

宋仁不過剛及冠，一下子擔起兩項重任，忙得焦頭爛額。宋杏素日貪玩，此時竟提出由她到村中分發藥材。宋仁未及細想便同意了。

等到宋夫人擔心起宋杏的安危要攔人時，宋杏已和趕車的家丁郭順兒牽了牛車，一路向鄉鎮疫區去。宋老爺臥在病榻上，聽著宋夫人對宋仁的一番控訴，雖知不妥，但也隻好說：“罷了罷了，杏兒既有善心，便由她去吧。”

此事以宋仁當月的零用被宋老爺扣光為結，捎帶抄了十遍家規。——但後事暫且不論，宋仁挨罵關她宋杏什麼事呢？

宋杏呼吸著鄉間雨後的空氣，隻覺心情暢快——來到宋府不過數日，她在那並不寬闊的府邸裏已經待得快要發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