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晅向來手眼通天,萬萬沒想到會被這小姑娘違逆,這一眼竟不由得對她高看幾分。隻因要與宋老爺商談瘟疫之事,便不再追究宋杏這一禮。
宋杏將這次疫情來曆聽了個大概。
錢塘乃水陸之會,值此春季,疫病多發——但此次瘟疫逢著去年歉收,百姓家中本就顆粒無存,正盼著地裏青翠的禾苗長成,瘟疫的蔓延便將他們退路切斷。宋小姐在深閨中所見無波無瀾,外頭卻是滿目瘡痍。
而萬晅奉召為撫諭使,不遠千裏從京城趕來,便是為了視察此處民情。原定明日赴杭,錢塘官吏將為他接風洗塵,他卻先行趁夜私訪城中德高望重的宋元淵,想來是從那群貪官汙吏口中問不出真話。——民生凋敝,宋家這些民間醫家先行賑濟,官員卻不作為。宋杏見萬晅臉色漸沉,心知明日這批狗官怕是沒好果子吃。
兩人又將話題由官府轉至民間。萬晅問道:“按宋老先生所說,眼下周邊鄉裏皆有藥堂賑濟,然疫病不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依先生所見,症結何在?”
宋老爺長歎一聲:“此次疫病民間稱‘爛喉痧’,患者周身起疹,咽喉腫痛,舌色如丹砂,最終喉舌俱爛。古書上未曾記載此病,鄙人才疏學淺,病輕者尚可挽救一二,毒深者卻是無藥可解!”
萬晅聽聞此病奇特,不由得也皺起眉。一旁的宋杏卻了然於胸,咽喉腫痛,“楊梅舌”,這便是猩紅熱的典型症狀!
在現代時,每年冬春,居委會都要四處張貼“預防猩紅熱”的標語。此病由鏈球菌感染引起,經飛沫傳播,治療普遍用青黴素。即便到了二十世紀初,猩紅熱也是近乎藥石無醫的絕症,逞論當下?
顯然,即便宋杏有著數百年後的醫學知識,在當下的簡陋條件中,也提煉不出純度較高的青黴素。更何況疫病規模甚廣,所需的藥量少說得有幾家大型化工廠才夠供給。
宋杏心裏已然有了選項。
隔離,控製傳染,讓患者自生自滅。這是這個時代麵對疫病的唯一對策。
這聽上去殘忍,但沒有抗生素的情況下,醫者縱然妙手回春,也救不了那些病患。患者痊愈的希望,隻有寄托於自身的免疫力。
她忍不住插嘴,清脆的嗓音在這兩人凝重的對話中顯得格外突兀,“患者可有隔離?”
“杏兒,不得無禮。”宋老爺言語中隱隱有怒意發作,又解釋道,“城中病坊已人滿為患。”
宋杏卻壓根沒有住嘴的意思:“此病難醫,再不隔離病患隻能讓疫病愈傳愈烈。”
“依我看,那便讓城郊有房產的鄉紳挪出地方安置病人。我記得家中便有幾處產業,可由我們帶頭......”
她話未說完,宋元淵已是吹胡子瞪眼:“你一女孩兒家懂什麼?這話可是你說得的?”
宋杏刹住了嘴,宋元淵再一片“仁心”,到底還是不願讓患病的農民住進他宋府幾套房子裏。更何況宋家郊外的房子本是修來避暑用,裝潢精致並不輸於眼下的宋府。
私心二字,人人皆有。
萬晅看著她,卻是若有所思:“宋小姐但講無妨。幾套空屋,本候倒還置辦得起。隻是聽上去,宋小姐卻頗通醫理?”
談論起醫學,宋杏更不逞多讓,當下便滔滔不絕了起來。她得先表現出自己對此病的了解深刻,才能拋磚引玉,引出自己的意見來。
“初患此病者易畏寒發熱,頭疼咽痛,舌被白苔,軟齶紅腫,有紅色斑疹如米粒大小。一至二日後,患者出現皮疹,如針帽大小,從頸部胸口延至全身,全身皮膚猩紅。二至三日後舌上白苔脫落,色紅有突起,呈楊梅狀。
皮疹遍布全身時,可能發展為片狀或出血瘀斑,患者神誌不清,極易病死。若退熱退疹,則蛻皮如糠,蛻完即愈。患者以小兒居多。”
宋杏說得條理清晰,眼神篤定。萬晅看向宋元淵,後者也點頭表示認可。
“看來宋姑娘的確不打誑語,不知對此病解法可有真知灼見?”萬晅雖是請教,神情卻懨懨,似乎也沒多看好她。兩人一問一答,已然是把宋元淵的話語權奪走了。
“常言道瘟疫由疫氣引起。然一氣一病,症狀相似。各類疫病其氣不同,以武學作喻,正如不能以一招破萬式,此病雖與尋常咽痛皆為陽毒之症,卻不能用尋常之方治愈。”宋杏將自己對中醫與現代醫學的理解整合徐徐道來。
她深怕被當成胡言亂語,決定用“疫氣”一詞代指感染源病菌。
“使人染此病的‘疫氣’,經我觀察,疫氣並非不可捉摸之物,而有其實體。正如莊子所言:‘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疫氣中便有微小如塵埃的異物,此物侵入體而使人致病。正如地蔁以粉塵傳播,粉塵過處則生菌子。故我將這侵襲體內之物稱為‘菌’。”
“引起此‘爛喉痧’症者,我稱其為鏈球菌。以瓊脂和血為基底,取患者鼻咽黏液塗抹培養數日,便可見其生聚落如黴菌。”
宋杏一番話聽來等同於胡言亂語,宋元淵“哼”了一聲,她頗覺不妙,忙道出結論。
“欲醫治此病,便需先除去體內的鏈球菌。但如今並無特效藥,用朱砂、板藍根、甘草等或可殺滅病菌,但朱砂毒性較烈,不宜多用;板藍根、甘草性寒涼,對小兒用量仍需謹慎。”
朱砂是硫化汞,莫說殺菌,殺人都綽綽有餘,但若扛過了汞的毒性,對古人來說也比病死要好。
板藍根和甘草則有著顯著的抗病毒效果,即便是在現代,“板藍根顆粒”也陪伴不少人度過了童年。雖不如抗生素效果好,但多少也能緩解些輕症。
宋元淵聽了,這才消了些氣:“這幾味藥清熱解毒,倒還有理。但仍需與溫補藥物中和。回去把藥方子寫了與我過目。那些什麼‘菌’的邪說,不知你從何看來——日後不許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