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氏是村裏最愛俏的媳婦,被人當眾潑了臟水,自然氣不過,她恨不能立即衝上來揪住牧七打上兩個巴掌,可這麼多人看著,她又不好動手。
“二虎家的,你還是別說話了,臉上還有塊蛋皮呢!”也不知道是誰站在人群裏打趣道。
眾人憋笑。
相比之下,牧七雖衣衫破舊,但頭發梳得整齊,眼睛又黑又亮,額角那塊傷痕也淡去許多。她腰背挺得很直,一隻手安撫著後背上的修竹,儼然是個賢妻良母模樣。
王氏忍著氣,眼角笑出皺紋。
“七娘,嬸子過來看看你,總不能讓我站在這裏說話。”
剛才是誰進了院就高聲狼嚎似的指責,現在又裝出一副聖母模樣。
“就在這說吧,我家屋子小。”容不下你們這兩尊泥菩薩。
王氏訕訕地捅了下由氏,由氏剛才被水潑,現在正惱著,沒有好氣地嗬斥:“牧七娘,把銀子拿出來!”
她呸!
張口就要銀子,當她還是原來那個瘋傻的?
“什麼銀子?你們這是花了我爹的銀子還不夠,又跟我要?”牧七故作疑惑。
“牧七娘,那本來就是......”由氏噎住。
牧七立即質問:“就是什麼?”
她揚起略帶笑意的眉眼,衝著籬笆外麵的鄉鄰道了一句:“莫不是,你婆母嫁給我爹,牧家的錢不夠你們用的,連江家的錢,你們也惦記著?”
由氏自知這話當眾說出來理虧。
說到底,王氏嫁給牧鐵匠,他們家從上到下六七口人,都是牧鐵匠在養活。
遑不論王氏根本沒給牧家生下一子半女,這二年眼巴巴地看著牧鐵匠為了他們家連老命都差一點搭上,她還真張不開這張嘴。
“你哪裏來的錢買肉吃!”
由氏緩了一口氣,趾高氣昂地撥開頭發上的一片爛菜葉。
滑稽的模樣引起眾人一陣哄笑。
“兒媳婦,七娘回娘家拿幾兩銀子花花,也屬正常,怎麼說話呢!”王氏倒裝起好人來,有意揚起聲調,準備把事態搞大。
人群裏也有聽出門道的,畢竟牧七好吃懶做,這麼多年也不見她勤儉持家,想必還真是回娘家偷摸跟牧鐵匠要銀子,於是便有人跟著兩頭摻和地起哄。
這鍋她不背。
“嬸子,牧家五畝地的餘糧換錢,也不夠你們花嗎?”
“嘖嘖,從我這裏拿十幾文錢也不是不行,隻是你開口就顛倒黑白,別說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在意名聲,倒是辱沒了我們家江夫子,你能擔待的起?!”
“七娘,你!”王氏被懟,心虛地搓著兩隻手,再也沒法板正地站在當院,要賬人的理所當然也消失不見。
牧七向來沒有腦子,遇事不是大吼大叫就是瘋魔似哭鬧,今天這般有理有據地說話,當真讓她啞口無言。
“你別打馬虎眼,那鍋裏蒸的是什麼,沒有銀子你哪裏來的錢打肉吃!”由氏自覺咬住了理,竟指著屋裏還在冒著熱氣的大鐵鍋。
眾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誘人的麵香中摻和著一股肉香,任誰聞了也會口舌生津。
牧七輕撫著背上的修竹,大大方方地說:“我有沒有肉吃不勞您操心,倒是嬸子,你前天晚上端著滿笸籮的白麵饅頭出門,卻給我爹吃黃麵的餅子。”
她故作為難接著說:“想來我爹也許久沒吃過白麵幹糧,我蒸了臘肉野菜包子,再等半刻鐘,起了鍋,你們給他拿回去幾個吃。”
看熱鬧的人群裏,已經有人開始曆數王氏的那些劣跡,細細碎碎的議論聲變了味道。
王氏被當眾揭了醜,翻臉不認賬。
尖著嗓子辯駁:“天地良心,你爹這二年腰疼得厲害,都沒法打鐵製器,要不是我們家大虎二虎幫襯著,這日子怎麼能過得下去......還吃什麼白麵饅頭!”
她邊說邊去看身後的鄉鄰,此時眾人的目光裏盡是鄙夷,更有人開始大聲的議論。
牧家是富戶,這二年來真是富了王氏的兩個親生兒子!
牧七隻是起了個頭兒,鄉鄰們還真跟著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王氏臉上掛不住,分明是要她來叫銀子的,事情怎麼就不對勁了呢,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幹脆把氣撒在身邊的由氏身上。
“你個沒長眼的,往哪蹭呢!”她尖聲立目地推搡由氏。
由氏隻當王氏讓她去拿包子,雖然委屈,但沒叫出聲。
鍋裏的包子熟透,牧七回頭去準備滅灶堂裏的火,香氣充盈著整個小院,由氏被潑了臟水,又聽不得別人議論,回頭由氏三步並做兩步,就想衝進廚房。
她走得急,正踩在剛才的爛菜葉上,撲通一聲跌了個大腚墩兒!
“哎喲!瘋婆子,你這是想摔死我!”由氏被摔得狠了,後腰連帶著腿腳都疼得要命,幹脆躺在地上不起來。
王氏見狀急忙上前去扶,卻不想也滑了一跤倒跌在正走出來的牧七腳邊。
“哎呀,嬸子,為了兩個菜包子,不值當的!”牧七的話引來眾人的哄笑,王氏和由氏這回可丟人丟大發了。
兩個人渾身泥臟腥臭,自己都嫌棄。
又羞得臉紅脖子粗,當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好巧不巧,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野狗鑽進院來,衝著狼狽的娘倆就叫,二人本來就惱羞,被野狗追著開始奔跑,那引逗得眾人又哄笑起來。
也不知道是誰誇了句牧七變化大,散開的眾人也都一個個地變了口風。
暮色裏,江霄陌修長的身影從村路上走過來,剛剛繞過村頭河邊的大榆樹,一道黑影從旁邊的樹上落下,隻見那人單膝跪地行禮,之後又起身低頭答話。
兩個人的聲音很低,混在傍晚的微風裏,聽不真切。
直到遠處響起歸牧的牛鈴鐺,那黑影似的人才又躥進樹叢裏,一晃就不見了。
江霄陌整理好灰白的長袍,手裏提著半塊豆腐,這是裏長兒媳婦給的,充當他們家小兒子的束脩。
還沒進院,遠遠地見不少鄉鄰散去,有人一改平時的哀聲歎氣,居然笑著跟他打招呼。
飯菜的香氣彌漫,江霄陌老遠就看見廚房裏背著孩子正在忙著的女人。
牧七頭發梳得整齊,眉眼順柔,深藍色舊長裙,沒有了之前的汙漬,就連破洞也都縫補妥當。
趴在她背上的修竹正在咿呀地唱著,手裏抱著塊肉餅正在啃著,偶爾奶聲奶氣地說:“好吃。”
這平常的一幕,不由地讓他看得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