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綿綿細雨，夜空中沒有明月星辰，隻有深淺不一的雲朵若隱若現，一眼望去，唯有黑暗。

　　大概再有四個小時天就要亮了，房間裏隻剩下了我和溫柔。

　　在溫柔說出那兩個字的瞬間，常青便撐不住，高大的身軀仿佛坍塌一般轟然的倒了下去。

　　那本就不是他的肉身，強行占有這麼久，靈體受傷後對身體的掌控權也漸漸消失，最終從那具肉身中被迫離開。

　　靈體略有虛幻，緩緩的從肉身中飄離而出。一身翠色衣袍的男子，肩上大片的鮮血染紅了翠綠的衣襟。臉色慘白，藏青色的雙瞳緊緊閉著。

　　常青終究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大抵也沒有理由再留下。

　　任務徹底完成，老爹知道了隻是笑了笑，說道：“都說了，喝下了浮生釀，定會後悔。”

　　我無言以對，確實是我心急了。若溫柔沒有飲下浮生釀，便不會想起那段往事，或許……也便不會那樣決絕。

　　天際放亮時，常青在無衣酒館緩緩轉醒，撐著虛幻的身子坐了起來，臉色白的不像話，如往常那般笑著：“肉身曾泡於酒中，本不想叨擾酒館，卻沒想到……”

　　後麵的話常青沒有說，隻是搖頭苦笑著。

　　“你靈根不錯，修個肉身，他日成就不可限量。”一身月牙白長褂子的老爹端著青花瓷酒杯走了進來，一時間藥香與酒香彌漫在了這個房間內，聞者皆醉。

　　我暗自腹誹，老爹那毒舌可從不輕易誇人，還不是想讓人家去修個肉身，才好取心頭一滴血。不得不說，老爹才是真正的奸商。

　　怪不得三界都傳，就算是個乞丐進了無衣酒館，都得留下幾分錢。

　　常青蒼白的臉頰上仍舊是淺淺的笑意，絲毫看不出其他的情緒，仿佛是發自內心的笑意。

　　可，太過真實的東西，往往是虛假的。

　　離開了細雨迷蒙的江南，孑然一身的去，沾了一身風雨歸來。溫暖的陽光灑在臉頰、發梢和指尖，可我似乎還沉醉在那個故事中。

　　手執羊毫毛筆，筆杆乃上好的白玉，點墨落筆，墨跡騰於紙上，唯有一句話。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倉央嘉措。

　　停了筆，眺望著江南的方向，陽光有些許刺眼。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溫柔的婚禮已經結束了三天了吧？？

　　前世她嫁於他人，今生她下嫁的仍然不是他。

　　這樣的輪回，倒真是叫人無奈。

　　腦海中不自覺地出現了一個背影，卻不敢去看正臉。長長地歎了口氣，笑看著宣紙上還沒幹的墨跡暗自嘲笑自己，怎的還想起他來了？？

　　不過是過客罷了。

　　敲門聲響起，走進來的是金凡。看見我寫下的字跡挑了挑眉：“這次的任務，讓師姐感觸良多？”

　　“怕是你話太多。”我回敬了一句，明知金凡這小子說話費勁的很，卻還是故意這樣說。

　　金凡沒什麼表情，說了一句話後便離開。

　　“師父讓我告訴你，常青已經將心頭血送來了，交易結束了。”

　　其實重修肉身不是什麼難事，隻是常青想要用一個凡人的身份重新和溫柔開始，但是我拿著浮生釀出現後，常青動搖了。

　　他想要知道溫柔的想法，想要知道當年的溫柔有沒有愛過他。這大概就是貪心太過的結果，但……也是我插手的後果。

　　常青重新修出了肉身，怕是也就徹底放下了吧。

　　長歎口氣，看著桌角放著的梅花碧玉簪，不由得想起那日所有人離去後的溫柔，卸下了一切縮在床角哭著說：“我是真的愛他，真的。”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溫柔哭，都說鐵漢柔情最讓人難以拒絕，可強勢美人兒的梨花帶雨也同樣讓人無可奈何。

　　我歎口氣走上前，站在床邊看著那幾乎哭的縮成了一團的女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憐得很。忍不住開口道：“你這又是何苦？相愛何必推開？”

　　我還是不解，都已經輪回一世了，溫柔何必還要走上老路？？明明那樣的喜歡，怎麼就不能好好的在一起？？

　　我都替她著急，可看她哭的那麼厲害，這些話肯定是說不出口的。

　　溫柔哭了許久，發生大哭好像是想要將這兩生兩世的委屈全部哭出來似的。可流淚隻會越來越難過，哪裏又有個盡頭？？直到最後眼眶紅腫，發絲都被眼淚打濕，黏在了臉頰上，聲音嘶啞的厲害：“人妖殊途，我們沒有結果的。”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是自愧不如，溫柔看的透徹。可我還是不甘心的問道：“拚一次呢？不爭取一次怎麼知道沒結果？？總好過讓自己後悔。”

　　“我從不後悔。”溫柔苦笑，忽然翻了個身仰麵躺在床上，闔眸啟唇：“若是要拚上一次，贏了固然好，可輸了呢？到那個時候，才是真的後悔。”

　　溫柔的話讓我啞口無言，細細想來還是有些道理的，倘若賭輸了，怕是真的要追悔莫及。

　　“不是所有的愛都要相守，相對於他陪我賭上一切，倒不如天各一方，各自安好。”溫柔輕輕的說著，好像是在對我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就站在那裏靜靜地聽著，心中卻被溫柔驚詫到。

　　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並非不愛，反倒是深愛，究竟是怎樣的愛才能讓溫柔這樣豁達瀟灑的放了手，甚至用那種狠狠傷害常青的方法趕他走。

　　我忽然有些奇怪，再狠狠撕裂常青胸膛內的心臟時，她的心是否也已經千瘡百孔？？

　　我真想知道這個女人究竟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是生活在一個高壓鍋裏，高壓壓到自己喘不過氣。

　　“你的愛，讓我不能理解。”我如是說。

　　的確是無法理解，相愛不就是要不羨鴛鴦不羨仙的在一起嗎？？一起相守白頭，這才是一對戀人。

　　可常青和溫柔相愛至此，卻又不得不痛苦分別。

　　僅僅是因為一人一妖？？難道說這就是有緣無分？？

　　明明有緣，卻偏偏無分。

　　“愛啊，隻要他能好，也就夠了。無論過程有多苦，我和他都吃盡苦頭。親手殺他的是我，否決他的是我。”

　　“可愛他的也是你。”

　　“所以才想要看他走上那條本該走的路，而不是因為路邊一抹短暫的美麗殘陽而停下腳步。他注定是要走向廣闊天地的人，而我……不過是個短短幾十載便會凋零的花朵罷了。”溫柔靜靜地躺著，表情恬淡，甚至帶了一絲微笑。

　　“更何況……”溫柔唇角的笑意擴大，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我沒有騙他。”

　　溫柔笑的像個孩子，又像是一個幸福的小女人，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不愛。”

　　無頭無腦的兩個字，可我聽懂了。

　　常青問她：“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溫柔說：“從未，不愛。”

　　隻可惜，常青隻聞其一，不知其二。走過了兩生兩世的距離，拚了個血肉模糊鮮血淋漓，卻還是沒有等到這一句我愛你。

　　“人間的情愛……就是這樣的嗎？真讓人望而卻步。”我兀自喃喃，有些出神。這樣的情愛，仿佛穿腸毒藥。

　　溫柔從床榻上坐了起來，睜開了被淚水洗刷過的明亮雙眼，綻出了笑顏道：“是啊，明知前路的玫瑰滿身尖刺，卻還是墮入了花叢之中落了個遍體鱗傷，這就是愛啊，很可笑吧？？”

　　“可笑？？”我挑眉反問，忽然感覺有些無奈：“不應該是可悲嗎？”

　　溫柔一隻手托著臉，眼神縹緲不知在想些什麼，輕聲說道：“怎麼會……能愛他一次，是我這兩輩子以來最幸福的事，怎麼會可悲？”

　　“你不後悔？”溫柔的態度讓我不解，明明已經難過到這種地步，痛苦到放聲大哭，可現在卻說那是她最幸福的事情。

　　痛苦，也能幸福嗎？？？

　　溫柔點點頭，抿了抿唇角，笑出聲：“當然不後悔，那些年啊……足以讓我回味一生，哦不，就算是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會後悔的。楚辭姑娘，你隻是還沒有愛過而已，一旦啊，嘗到了愛情的感覺，你就會明白飛蛾為何情願燒死也要撲向燭火了。”

　　心口一窒，這話仿佛一根細針刺入心臟後化為了清水一般，盡管隻有片刻的刺痛卻又那樣的真實。

　　“情愛……倘若如此，倒還是不沾的好。”

　　“哪裏……由得了人呢？？”

　　溫柔笑的淡雅又幸福，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又像是待夫歸家的妻子，輕聲說道：“他終於……能像銀杏樹葉一般，與歲月長青了。”

　　可與銀杏樹葉般與歲月長青的，何止是他啊，還有她那不渝的愛。

　　老爹的腳步聲把我從回憶裏叫醒，瞧見那一身的金邊白衣就知道是他，手執三足青銅朱雀觥，仍舊帶來了一身的酒香。

　　“一杯浮生釀悲歡，渺渺塵緣歲月淺，世人皆求琴瑟緣，縱生華發曲終散。”

　　我順手拿起了桌角的梅花碧玉簪，指腹輕輕摩挲著溫潤的碧玉，笑道：“老爹這是作何？”

　　琴瑟緣，曲終散。

　　分明是在說求之終不得。

　　“來看看我努力的閨女是不是絕望了而已。”老爹笑的溫文爾雅，說出的話卻十分欠打。

　　我翻了個白眼，嗬嗬一笑：“怕是讓您失望了。”

　　老爹不以為然，垂下眼看著酒杯中的酒液：“不撞南牆不回頭，這次牆也撞了，為父來提醒你一句，勿管閑事，引以為戒。”

　　前一句我聽懂了，後一句卻不大明白。

　　引以為戒？

　　不知為何，總覺得老爹這句話，別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