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連綿不斷地細雨竟停了下來,盡管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悶熱的氣息,但那一輪皓月竟從烏雲的遮掩下逃出,還帶了零星的幾顆閃爍星子,給漆黑仿佛猛獸之口的夜空添了幾分難得的色彩。
我想,我大概是不該讓金凡和常青一起離開,當我順著氣息趕到時,發現金凡竟然設下了一層結界,很空曠的空地。
結界內的金凡手裏的長劍穿透了常青的肩,不見血色。
金凡手裏的是一把純黑的長劍,劍柄處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狐狸頭。那是金凡的先天法器,老爹是這麼說的,而我們也不知那把劍從何而來。
但……那把劍不止能傷人,對靈體的傷害更大。那一直都是金凡寶貝的不行的法器,能讓金凡祭出先天法器,想必方才二人的打鬥也十分劇烈。
好在金凡這家夥不傻,還知道設下結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長劍拔出,常青的衣衫都沒有破損,但臉色慘白,豆大的冷汗不停地從額頭順著臉頰滾落,利落的短發也已經被浸濕,單膝跪在地上右手捂著左肩喘著粗氣。
金凡知道分寸,那一劍並沒有傷到肉身,卻傷到了寄居於軀殼內的靈體常青。
“那把劍……”常青的聲音仿佛壓抑著痛苦,嘶啞的厲害,但這話卻是意味不明。
金凡罕見的眉頭高挑,垂眼看一眼手中斜指地麵的長劍:“你認識它?”
常青抬頭勾起唇角,捂著肩的手改為撐地,借力緩緩的起身,站起來的一瞬間還有些搖晃,勉強的穩住了身子。
“稱不上認識,不過是見過罷了。”
我和金凡對視了一眼,那先天法器究竟是何物,怕是連金凡自己都不知道,金凡方才的表現也讓我確定了這一點。
“所以?那把劍,你見過?”我如是說。
金凡的那把劍我也很好奇,說不羨慕那是假的,先天法器與主人的契合度最好,那把劍也絕不是凡物。且老爹曾說過金凡現在也隻能發揮那把劍十分之一的能力,若真是能發揮全部的能力,那時金凡的戰鬥力怕是與大師兄相比也不遑多讓。
雖然肉身沒有受傷,但靈體出現的症狀也反映在了肉身上,常青的唇沒有絲毫血色,笑容勉強:“是見過,隻是現在可否請二位讓路??”
常青要去做什麼,我和金凡都心知肚明,而且……我似乎也沒權利阻止,畢竟常青與無衣酒館的交易便是尋人,現如今人已經尋到,隻要取了常青心頭一滴血,交易便算作結束。
來時我便一直思量這個問題,倒也釋然,畢竟是人家的家事,與我無關,還是如同老爹所說做好生意就是。
隻不過……如今還不能讓常青就此離去,無衣酒館雖然做的都是妖精鬼怪的生意,但到底還是不能惹出大亂子,至少不能再凡間鬧得太大。
常青和溫柔之間的情仇我們沒有資格插手,但若是與天律有關,身為道士的我們總不能看著常青亂來。
金凡手執長劍:“你既然與無衣酒館做了交易,就該知道無衣酒館的規矩,雖然做的是三界內的生意,但還要遵守天條不得擾亂天律。”
“所以?”常青反問,這是裝糊塗呢。
我歎口氣:“常青,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通靈師,通陰陽,曉天意,受理前世今生的債務便是我們的工作,但……還債的方式,也要以天律為準。”
也就是說,就算是理所當然的討債,都不能做出任何對凡人過分的事情。
這也算是天庭對凡間的承諾吧,天人之間自古就有約定在,天人不能傷害凡人,且接受凡人供奉的天人理應保護凡人。
通靈師的存在大多都是天人下界,也少不得妖精投胎,但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句話——遵守天條。
常青有些怔楞,第一次露出了類似於悲傷地表情:“……我,我隻是……想問她一句話,一句話而已。”
一句話而已。
常青的一句話穿過我的耳膜,讓我徹底的愣了下來。不知是因為常青的那句話,還是因為常青那帶有滄桑悲愴的語氣。
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常青眼底閃過一瞬的委屈和水光。
這個男人……是流淚了嗎?
金凡將劍收了起來,尚還稚嫩的臉龐滿是嚴肅:“你又何必執著,前世今生已過,縱然你想問,可她也早已記不得。總有些事,是做不到的。”
總有些事,是做不到的。
這話說得真殘忍,但是事實。總有些事是不能做,也做不到的。
我緊了緊雙拳,看著滿臉蒼白孑然獨立,仿佛置身於回憶中的常青,彎起了唇角:“或許……也不是沒辦法呢。”
無衣酒館能做的遠遠超出普通人的想象,趁著深夜,在這一方空地,我從法器口袋中拿出了雕刻著符文的攝魂鼎,引魂香,係在一條紅線上的金色的鏤空招魂鈴。
將引魂香點燃插在攝魂鼎上,嫋嫋白煙升騰著,如夢似幻。手腕上係著招魂鈴,隨著手腕的動作叮當作響。
引魂香於攝魂鼎必須同時使用,它們最大的作用並非是如名般的作用,而是能讓妖精鬼怪暫時陷入以往的回憶當中。
忽然發現我這身紅色姬袖過膝紗裙配上這一對金色的招魂鈴,竟還很配。
金凡盤坐在我身側為我護法,忽然淡淡地說道:“師姐,你為何要這麼做?”
“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是嗎?”我笑著回了一句,也在心底如此告訴自己,偏頭看燃燒著的攝魂香,若有所思的低喃:“大抵是……我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一句話吧。”
這樣深的羈絆,竟隻為了問出一句話來。
究竟是怎樣的一句話……能讓常青不惜一切代價的走到今日,也許是好奇,所以,我想親眼去看一看。
金凡微楞,隻說道:“好奇心太重會害了自己的。”
說完,我看見金凡嘴角少見的揚起了些許:“但……如果師姐想要知道的話,那麼就盡情的好奇吧!”
啊,這小子,也沒那麼不可愛。
眼前霧蒙蒙的,又好似白茫茫的一片,入眼荒涼竟是一片混沌什麼都沒有。
漸漸地,眼前開始出現畫麵,從模糊,到漸漸地清晰,耳邊也似乎縈繞著女兒家宛若銀鈴般的笑聲,很遠,裝滿了愉悅。
下一瞬,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隨之響起了若有若無的輕聲抽泣,滿溢的稚嫩哭腔,光是聽著便心疼不已。
銀杏樹下,樹葉蔥蘢,鮮翠欲滴。
樹下女孩的羅裙也與那樹葉顏色相同,青蔥的翠色叫人心曠神怡。
十一歲的女孩紮著雙髻,墜著流蘇簪子,臉頰上淚珠大顆大顆的滴落,美眸氤氳著水汽,遠遠看著也是水汪汪的,惹人心疼。
樹上青翠的樹葉後正趴著一條懶洋洋的碧蛇,全身碧色,與那樹葉好似融為一體般。似乎是聽見了女孩的抽泣聲,碧蛇緩緩的睜開了眼。
當了妖精這麼些年,凡間的女子也都見了個遍,大多都是些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了事也就知道一哭二鬧三上吊,倒還真是不如那些個爽快的女妖。碧蛇心想。
但那女孩哭哭啼啼像是沒個完的架勢,碧蛇懶懶的動了一下蛇尾,一雙藏青色的蛇瞳垂下,隱忍著不耐。
“我說,你能不能別哭了?吵死了。”一身翠色衣衫的男子手中搖著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尋梅折扇,一雙好似蛇瞳般暗藏魅惑的雙眼微彎像是在笑,但卻看不見笑意。
女孩還不到男子胸口,隻能仰起頭去看他,眼角還掛著淚珠未曾滴落,滿臉淚痕,幸而沒撲胭脂水粉,倒不至於太狼狽。
“你……你是什麼人??”
女孩的驚慌恐懼全部入了他的眼,不由得嗤笑,果真是無能的凡界女子,竟害怕成這般模樣,無趣的很。
“擾了本公子的清夢,還問本公子是何人?我說……哎?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蛇妖覺得自己大概是閑得慌,竟然去問這個哭包的名字。罷了罷了,話已出口,收也收不回來了。
女孩大抵也沒想到這人會忽然問自己的名字,認真的低頭思慮了半晌後,抬起頭一字一句的說道:“溫柔,溫雅如玉的溫,柔情似水的柔。”
蛇妖也沒想到這個傻傻的人類竟然會這樣認真的回答,有些呆滯的重複了一句:“溫雅如玉的溫,柔情似水的柔。”
片刻後又嗤笑一聲:“溫雅如玉,那似乎是形容你們人類男子的詞吧,怎的用在了你個小女子的身上?”
這一句話,竟讓那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聲的女孩再一次潸然淚下,抽泣著說話都斷斷續續:“母……母親大人說,柔兒……是要掌管溫府的……絕對……絕對不能,輸給男子……”
蛇妖頭疼的用折扇點了點額頭,不得不說這女孩的哭聲雖然不刺耳,但是也讓人心煩的很,隻想要不惜一切代價的哄住她,叫她別再流淚。
隻是他也不解,凡間不是一直都有個什麼男尊女卑的奇怪說法嗎?想讓女子不屬於男兒,當真奇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