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司屬出來,說是回去收拾,實則我徑直奔著尋找幾諾而去。
在星數司屬附近兜兜轉轉了近一個時辰,我才懊惱地意識到,方才匆忙間竟忘了向無殤問清幾諾的下落,真是失策。
正漫無目的地遊蕩,幾乎將星數司屬外圍逛了個遍時,終於在一處偏僻轉角的老樹下,瞥見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依舊是那身玄色衣衫,襯得臉色愈發蒼白。他背倚樹幹,微微仰頭望著枝葉縫隙透下的天光,不知已在此等候多久。
“幾諾!”我揚聲喚道,快步走近。離得近了,才更覺心驚。眼前之人,除了那雙依舊清澈(如今卻盛滿疲憊)的眼眸,以及仔細分辨方能看出的昔日俊朗輪廓,與記憶中那個靈動狡黠的幾諾已判若兩人。若是知畫見到被她小心嗬護的“小諾”變成這般虛弱模樣,怕是要心疼得肝腸寸斷。
“華少?”幾諾聞聲轉頭,眼中掠過一絲意外。也是,他等在此處,想來等的並非是我。
“別等了。”我開門見山,盡管心中對師傅境況焦灼萬分,但見他這副模樣還在此苦候,無名火便蹭蹭往上冒,“既已與師傅結為仙侶,還回來尋知畫作甚?”我語帶譏誚,“報答當年的‘養育之恩’麼?”不等他回答,我便連連擺手,“大可不必!知畫那丫頭天生一副熱心腸,便是路上撿到隻受傷的鳥兒也會悉心照料。對你,也不過是順手為之,無需掛懷。”話越說越鋒利,“她當年許是一時糊塗才瞧上你,如今腦子清醒了,哪裏還會惦念?莫不是以為師傅出了事,便可回頭尋她‘再續前緣’?戲文裏的橋段,可套不進你們這般境況。”
“畫畫......她無事便好。”幾諾垂下眼睫,黯然一笑,“如此,我也能放心了。”言罷,轉身欲走,方向茫然。
“站住!”我閃身攔住他,語氣冷硬,“不許叫‘畫畫’。她名紅羽知畫,一個字也不許少!”頓了頓,強壓怒火,“師傅現今何處?”
“上神的仙體已托墨......托閻君安置妥當,你可去他處尋訪。隻是......”他抬眼看我,眼中帶著懇求,“莫要告訴畫畫。她不該......再被牽扯進來。”
“我說了,紅羽知畫,一字不差。”我寸步不讓,深吸口氣,試圖讓語氣平緩些,“你可知,當年你與師傅不告而別,她是何光景?”
幾諾身形微僵。
“那時我們曆練歸來,她為你搜羅的禮物塞滿了行囊,自己寧可騰雲駕霧,也要讓神獸馱著那些物件。她踏進司屬,滿心歡喜,看見的卻是張燈結彩的喜堂!”我越說越快,“你讓她如何自處?明知她心係於你,既不拒絕,又另娶他人,這比直接拒絕更殘忍百倍!”
“我......”幾諾嘴唇翕動,卻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做不到拒絕,當初為何不幹脆應了她?豈不是皆大歡喜?”我咄咄相逼,“師傅與你,相處才幾時?傳授你的法術又有幾何?說什麼一見鐘情,不過是幌子!其中必有隱情,對是不對?”幾十萬年的閱曆讓我直覺此事絕非表麵那般簡單。幾諾對知畫絕非無情,此番模樣,倒像是身不由己。想到此,怒火稍熄,等著他的解釋。
幾諾卻隻是沉默,唇線抿得發白,眸光劇烈顫動,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未吐一字。
正當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
“映雪?你怎在此?”身後傳來無殤的聲音。他大約是來尋幾諾的,正巧撞見。
“無殤!”我脫口而出,隨即想起在外需謹慎,忙改口,“墨棋。”
“私下叫我無殤無妨。”他走近,目光在我與幾諾之間掃過,最後落定在幾諾蒼白如紙的臉上,眉頭蹙起,“你與他說了多久?沒瞧見他已虛弱至此麼?”
我一怔,忙細看幾諾,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閉目倚靠著樹幹,氣息微弱,竟是昏厥了過去!我方才隻顧著質問,竟未察覺!
“快!先將他扶到我殿中歇息。”無殤當機立斷。
“好。”我壓下心中複雜情緒,與無殤一同攙扶起幾諾,悄然將他送至司命為我準備、如今卻空置的偏殿內。“此處僻靜,不易被知畫他們發覺。”無殤想得周全。我現下已搬回紅鸞司屬的漪世殿,司命那滿園眷花,我著實消受不起。
安置好幾諾,我與無殤麵麵相覷,終於體會到了當年知畫照料嬰孩幾諾時的心情。
殿內寂靜,隻聞幾諾微弱的呼吸聲。我盤坐榻邊,指尖凝起一縷柔和靈力,緩緩渡入他體內。他的身體如同幹涸的河床,貪婪地吸收著,麵色卻不見多少好轉。
“他這是耗盡了本源靈力。”無殤探了探他的脈息,沉聲道,“讓他好生休息,再輔以靈力溫養,或可慢慢恢複。”
“唉。”我歎息,“真不想救這負心薄幸之徒。”再看一眼他昏迷中依舊緊蹙的眉頭,“可他若真死了,知畫怕是也活不成了。”
“世間情愫,並非皆如你所想。”無殤忽道,“冥界忘川河畔,曾有一株雙生曼陀羅。”
“真有雙生花?”我詫異,“我隻知佛國沙羅雙樹。”
“是株並蒂而生的曼陀羅。”無殤目光悠遠,似在回憶,“彼時冥界動蕩,忘川泛濫,厄氣滔天。它們的根係早已纏繞難分。洪水襲來時,若一枝肯自斷根係,另一枝便能活。但它們沒有。”
“既是雙生,一亡俱亡,豈非注定?”
“那種‘雙生’,起初不過是機緣巧合下的互相依附。”無殤搖頭,“時日久了,便成了真正的生死與共。它們選擇了共沉淪,也不願獨活。”
在一起,不懼死。
“你究竟想說什麼?”我看向他,“該不是想說,知畫與幾諾若在一起,便會招致災禍吧?”細想之下,應當不至於如此嚴重。
“我說的並非他們。”無殤回過神,“罷了,眼下救你師傅才是首要。她的仙體尚在正殿,我得去查看一二。”
“嗯,你去吧。”我示意他自便,心中卻因他方才的話而紛亂。
是啊,還有青扶師傅。無論如何,與幾諾拜堂成親的是她。即便那婚事來得突兀,即便幾諾似有苦衷,但天地為證,他們才是名正言順的仙侶。
正思緒紛雜,殿外腳步聲又起。
“又有事了。”無殤去而複返,神色比方才更凝重幾分。
“啊?怎麼了?”我心頭一跳,第一反應便是知畫知曉了幾諾在此。
“是另一樁麻煩。”無殤顯然看出我的擔憂。
“還能有何事?”我疑惑,“總不會是司命怪我翹班,告到我爹那兒去了吧?”若真如此,怕是少不了一頓訓斥,“司命也太不給情麵了,我雖未親至,不是留了言獸當值麼?”
“你腦子裏就裝著這些?”無殤一臉無奈,“就不能想點更棘手的?”
“我一直這般過活啊!”我理直氣壯,“這叫隨遇而安,既來之則安之,懂麼?”
“行,你說得對。”無殤不再與我辯駁,正色道,“此事確實更大——盤古石的消息,泄露了。”
“什麼?!”我愕然。那塊被我拿來砸核桃的上古神器半成品,竟真惹來了麻煩?
“竹息,紅鸞司屬的一位副掌事,不知從何得知你手中有半塊盤古石,已直接闖去你的漪世殿索要,還將知畫他們都召去了。”
“她敢!”我騰地站起,怒火中燒。我的地盤,豈容他人放肆?還召我的人!
“若是尋常索要,不給便罷。”無殤按住我的肩,“但她敢如此明目張膽,必有倚仗。你還是先與我回去,看看情形再說。”
“好!”我壓下火氣,召出白澤。這頭通體雪白、威風凜凜的神獸,是我昔年在昆侖山偶遇降服的,能人言,通靈性,腳程極快,是我最喜愛的坐騎。
白澤化作一道白光疾馳,無殤亦駕雲緊隨。風聲呼嘯,我也無心觀賞沿途景致,隻想盡快趕回漪世殿,看看到底是誰如此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