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了楊樹屯往北走,便是連綿起伏的大興安嶺支脈。
這裏是林海雪原,也是野獸和山裏人的地盤。
俗話說:“緊走搭檔,慢走狼,不緊不慢被熊嘗。”
虎子把那瓶黃桃罐頭吃得幹幹淨淨,連玻璃瓶裏的糖水都用舌頭舔了三遍,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空瓶子揣進懷裏。
這玩意兒留著當水杯,那是倍兒有麵子的事。
“三哥,咱真進深山啊?”
虎子緊了緊腰上的草繩,看著眼前這片黑壓壓、死寂一片的老林子,心裏有點發怵,“聽老輩人說,這鬼見愁林子裏有熊瞎子,還有......不幹淨的東西。”
“怕啥?熊瞎子冬眠呢。”
陳野走在前麵,腳上那雙露腳趾的棉鞋踩在齊膝深的雪裏,發出嘎吱嘎吱的脆響。
他停在一棵合抱粗的紅鬆前,伸手拍了拍樹幹,搖了搖頭:“太濕,那是淚鬆,蓋房子愛招蟲。”
又走到一棵水曲柳旁邊,用鋸條敲了敲:“不行,空心了,這是驢糞蛋,表麵光。”
陳野的眼睛裏泛著精光。
在魯班經的加持下,這片林子在他眼裏不再是枯燥的樹木,而是一個巨大的材料庫。
每一棵樹的紋理、密度、含水量,甚至樹心有沒有爛,他一眼就能看個七七八八。
“三哥,咱到底要找啥樣的?”虎子累得呼哧帶喘。
“找硬骨頭。”
陳野眯著眼,目光穿過密林,鎖定在半山腰一片背陰的懸崖邊上。
那裏孤零零地長著幾棵表皮發黑、枝椏像鬼爪一樣張開的怪樹。
“走,去那兒。”
那是色木,學名槭木。生長在背陰處,長得慢,死硬。
用這種木頭做床板和家具的腿,那是傳家,寶的料子。
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山腰。
陳野圍著一棵碗口粗的色木轉了兩圈,滿意地點點頭:“就它了。這樹長在風口,木質緊實,名叫‘風斷頭,用來做斧柄和床腿,一輩子不走形。”
“動手!”
陳野掏出腰間那把從吳奎家順來的斧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
然而,就在虎子剛要掄起鋸子的時候,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在寂靜的山穀裏炸開。
虎子嚇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鋸子都扔了。
陳野隻覺得頭皮一炸,一蓬雪花在他腳邊炸開,露出下麵黑色的凍土。
這一槍,是警告。再往前一步,崩的就是腿。
“誰讓你們動這兒的樹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上方的岩石後麵傳下來。
緊接著,一個穿著狗皮帽子、披著白色偽裝披風的老頭,端著一杆老式撅把子獵槍,像個幽靈一樣走了出來。
老頭一臉大胡子,隻有一隻眼睛是睜著的,另一隻眼皮耷拉著,臉上還有三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那是熊爪子撓的。
關爺。
楊樹屯最神秘的跑山人,也是這片林子的看門狗。傳說他年輕時當過胡子,後來就在這山上搭了窩棚,連公社書記都不敢管他。
“我看誰敢動這一片的樹!”
關爺黑洞洞的槍口指著陳野,獨眼裏滿是殺氣,“那是給死人留的陰宅樹,活人動了,爛手爛腳!”
虎子嚇得臉都白了,哆哆嗦嗦地往陳野身後躲:“三......三哥,是關閻王......”
陳野卻沒退。
他看著那個滿身煞氣的老頭,非但沒怕,反而慢慢直起了腰,雙手抱拳,行了個標準的江湖禮,左掌右拳。
“關爺,大過年的,火氣別這麼大。”
陳野聲音平穩,“我是陳野。今兒個進山,是為了求兩根木頭安家。不懂咱這山的規矩,衝撞了。”
“陳野?”
關爺眯了眯眼,似乎聽過這個名字,畢竟昨晚的事鬧得挺大,“就是那個讓吳老二下跪的小子?”
“混口飯吃。”
陳野不卑不亢。
“哼。”
關爺冷笑一聲,槍口沒放下,“有兩下子。但山上有山的規矩。這片色木林,是我留著給自己打壽材用的。你想砍?”
氣氛瞬間凝固。
這年頭,老人對棺材板看得比命都重。
陳野卻突然笑了。
他伸手進懷裏,慢悠悠地動作讓關爺的食指緊扣扳機。
但陳野掏出來的不是武器,而是那瓶在供銷社買的散裝白酒。
“關爺,命我不換。但這瓶酒,我想換您幾句話。”
陳野擰開瓶蓋,一股辛辣的酒香在寒風中飄散開來。
對於常年住在冰天雪地裏的老獵人來說,這味兒比女人還勾人兒。
關爺的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
“想拿酒收買我?”
關爺嗤笑,“老子喝過的酒比你見過的河都多。”
“酒是敬您的。”
陳野把酒瓶放在雪地上,往前推了推,然後突然話鋒一轉,指著關爺手裏的那杆獵槍:
“關爺,您這槍,最近是不是老跳膛?打兔子還行,真要遇上野豬,第一槍準打飛。”
關爺的臉色驟變,那隻獨眼猛地瞪大:“你咋知道?”
這把槍是他的老夥計,最近確實出了毛病,準星明明對準了,子彈總是往上飄。
上次差點因為這個被一頭野豬給拱了。
陳野指了指槍托:“槍托是樺木做的吧?樺木受潮愛變形。您常年睡窩棚,地氣重,槍托雖然看著沒事,其實裏麵的榫頭已經脹了。槍托一脹,槍管就微翹。您瞄的是頭,打出去就是空。”
這就是魯班術的眼力,觀物知性。
關爺半信半疑地把槍倒過來一看,果然,槍托和槍管連接的縫隙處,有一道極細微的白印,那是木頭吸水膨脹擠壓出來的痕跡。
“行家啊......”
關爺眼裏的殺氣散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詫。
“不僅如此。”
陳野又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關爺那條微微有些跛的左腿上,“關爺,您這腿,每到陰天下雪就鑽心的疼,像是骨頭裏有螞蟻咬,對吧?”
“你還會看病?”
關爺這回是真的驚了。
“不是病,是煞。”
陳野指了指不遠處關爺那個隱蔽在岩石下的窩棚,“您那窩棚,門朝西北,正對著風口。西北風屬金,主肅殺。您在床頭是不是放了把斧子或者刀用來辟邪?”
關爺下意識地點頭。
“這就對了。”陳野歎了口氣,“西北風一吹,金屬寒氣入骨。您那不是風濕,是被金煞傷了經絡。再這麼睡下去,不出三年,這條腿就廢了。”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風吹過樹梢的哨聲。
關爺死死盯著陳野,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過了足足半分鐘,他緩緩垂下了槍口。
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抓起地上的白酒,仰頭灌了一大口。
“哈!”
一口烈酒下肚,關爺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漬,那張凶狠的臉終於露出了一絲複雜的笑意。
“陳家小子,有點道行。怪不得能讓吳奎那王八犢子吃癟。”
關爺看著陳野,“說吧,你能治?”
“能。”
陳野自信地點頭,“槍托,我給您換個色木的,硬度高,不吸水,保證指哪打哪。至於您的腿......回頭我給您打個拔毒罐,再把窩棚的風水改一改,養個把月就好。”
“妥!”
關爺也是個爽快人,既然對方露了真本事,又給了台階,他也不端著。
“這片林子,你看上哪棵,隨便砍!但就一條......”
關爺指了指那棵最粗的色木,“那棵樹王不能動,那是我留著鎮山的。其他的,你陳野狗拿走,算我送你的!”
“謝關爺!”
陳野抱拳一笑。
這一關,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