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臘月二十九。
大興安嶺的早晨,是被凍醒的。
窗戶紙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霜花。
陳野睜開眼,呼出的熱氣瞬間在睫毛上結成了白霜。
水缸裏的水凍實了,那是昨晚打的井水,此刻成了個大冰坨子。
“這天兒,能把尿尿的東西凍折嘍。”
陳野嘟囔了一句,踹了踹旁邊睡得像死豬一樣的虎子。
“起來,幹活。”
虎子迷迷瞪瞪地坐起來,吸溜了一口掛在鼻子下的清鼻涕,肚子立馬像打雷一樣響了起來。
“三哥,餓......”
“走,帶你花錢去。”
陳野摸了摸懷裏那三十六塊錢。經過一夜的體溫焐著,這錢熱乎乎、潮嘰嘰的,帶著股讓人安心的油墨味兒。
推開廟門,外麵的雪停了,但天冷得嚇人。
陽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睜不開眼。
村裏的煙囪都開始冒煙了,灰白色的煤煙味兒夾雜著誰家炸油梭子的香氣,順著西北風飄過來,勾得人饞蟲直打滾。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中心的楊樹屯代銷點走去。
這年頭,代銷點就是村裏的CBD。
三間紅磚大瓦房,門口掛著個褪了色的木牌子,上麵用紅漆寫著“發展經濟,保障供給”。
門口的台階被踩得光溜溜的,還撒著昨晚誰家孩子放鞭炮留下的紅紙屑。
一掀開那厚重的、油膩膩的棉門簾子,一股難聞的味道撲麵而來。
屋裏人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都在搶著買年貨。
櫃台後麵,站著個燙著大波浪卷發、塗著紅嘴唇的女人。
她正嗑著瓜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瓜子皮噗噗地往地上吐。
張翠花,外號賽貂蟬。
楊樹屯最勢利的女人,也是陳野上輩子沒少受氣的主兒。
“買啥?排隊去!擠啥擠,趕著投胎啊?”
張翠花不耐煩地用手裏的蒼蠅拍敲著玻璃櫃台,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要飯的。
陳野帶著虎子擠了進去。
虎子看著櫃台玻璃罐子裏的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買把鋸條,一把刨刃,再來兩斤掛麵,一斤散白。”
陳野的聲音不大。
張翠花聽到這聲音,動作一頓,抬頭一看是陳野,那張塗得像猴屁股一樣的臉立馬拉了下來。
“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陳野狗嗎?”
張翠花把手裏的瓜子往盤子裏一扔,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聲音尖得像掐了脖子的雞,“咋的?要飯要到這兒來了?這兒可不是善堂,概不賒賬!”
周圍買東西的村民都哄笑起來。有人竊竊私語:“聽說昨晚他在吳家大院挺威風啊?”
“拉倒吧,肯定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騙了吳老二倆錢。”
陳野沒惱。
他隻是平靜地看著張翠花,看著她那件的確良襯衫領口下若隱若現的紅線繩,那是拴玉佩用的。
腦海中的《魯班經》微微一動。
他沒接話,隻是伸手進懷裏,掏出那張嶄新的大團結,輕輕往玻璃櫃台上一拍。
“啪!”
聲音清脆。
十塊錢。
在這個大部分人還在用分幣的年代,這張灰藍色的票子有著絕對的衝擊力。
笑聲戛然而止。
張翠花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她盯著那張錢,又看了看陳野,心裏那股酸水直往上冒:“喲,還真有錢啊?偷的還是搶的?”
“哪那麼多廢話,拿東西。”
陳野手指在櫃台上點了點。
張翠花撇了撇嘴,心裏不痛快,手上就開始使壞。
她轉身從身後的貨架最底層,掏出一把生了鏽斑的鋸條,又隨手抓了一把看著就鈍的刨刃,往櫃台上一扔。
“給!最好的飛魚牌鋸條,兩塊錢一把。愛要不要。”
這是明擺著坑人。那是積壓的殘次品,平時都當廢鐵賣。
虎子急了:“你這婆娘咋這樣?那鋸條全是鏽!”
“嫌不好?嫌不好去縣城買啊!”
張翠花翻了個大白眼,吃準了陳野不懂行。
陳野伸手拿起那根鋸條。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發火,或者忍氣吞聲買了。
但陳野隻是用兩根手指捏住鋸條的一端,拿到耳邊,另一隻手輕輕在鋸條上一彈。
“叮——”
聲音沉悶,尾音發澀,像是破鑼。
“鋼火死了,這鋸條淬火的時候過了頭,一掰就斷。”
陳野淡淡地說著,隨手兩指一用力。
“崩!”
那根看起來結實的鋸條,竟然像幹脆麵一樣,被他兩根手指輕輕一掰,直接斷成了兩截!
“這......”
張翠花傻眼了。周圍的村民也都瞪大了眼睛。這是啥手勁兒?
陳野把斷鋸條扔在櫃台上,發出一聲脆響。
“老板娘,做生意講究個貨真價實。你拿這種死鋼糊弄我,是欺負我不懂木匠活,還是覺得這供銷社是你家開的,能隨便坑社員的錢?”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張翠花臉都綠了。
這年頭,破壞“為人民服務”的名聲可是要挨批鬥的。
“你......你別胡說!是你自己弄斷的!”張翠花色厲內荏。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裏有數。”
陳野目光越過她,看向貨架高處那個落滿灰塵的角落,“把上麵那個紅紙包著的拿下來。那是兩年前進的撫順特鋼,那才是正經玩意兒。”
張翠花心裏一驚。那批貨確實是兩年前的存貨,因為進價高一直沒賣出去,他怎麼知道藏在那兒?
被陳野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著,張翠花莫名覺得心慌,隻能罵罵咧咧地踩著凳子去拿。
新的鋸條拿下來了,油紙包著,一打開,藍幽幽的光,帶著股凜冽的寒氣。
陳野再次一彈。
“嗡——”
聲音清越激昂,像龍吟,餘音嫋嫋,在嘈雜的屋裏回蕩了足足三秒。
“好鋼。”
陳野露出一絲滿意的笑。魯班術講究“聽聲辨形”,這把鋸條,夠他用一陣子了。
“再來一瓶罐頭,要黃桃的。”陳野指了指最貴的那個。
“給!撐死你!”張翠花氣呼呼地把東西裝進網兜裏。
陳野付了錢,把網兜遞給早已兩眼放光的虎子。
臨走前,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張翠花坐的那個高腳圓凳。
“老板娘,看在都是鄉裏鄉親的份上,提醒你一句。”
陳野指了指那個凳子腿,“那凳子是榆木做的,但下麵那根橫棖用的是槐木。榆木硬,槐木脆,又是鬼木。你最近是不是總覺得腰酸背痛,晚上睡覺腿抽筋?”
張翠花一愣,手裏的瓜子都掉了。
神了!她最近確實每晚腿抽筋,疼得睡不著覺,貼了多少膏藥都不管用!
“你......你怎麼知道?”
“槐木招陰,又是橫著長,正好卡在你足三裏的位置,截了你的氣血。”
陳野淡淡道,“想好病,換個柳木的凳子。信不信由你。”
說完,陳野帶著虎子,在眾人敬畏又好奇的目光中,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留下一屋子麵麵相覷的人,和那個臉色煞白、下意識跳下凳子的張翠花。
......
出了供銷社,虎子樂得合不攏嘴,抱著那瓶黃桃罐頭像是抱著個元寶。
“三哥,你剛才太神了!你看那賽貂蟬的臉,跟吃了蒼蠅似的!”
陳野笑了笑,撕開那包掛麵,直接幹嚼了一根,麥香味讓胃裏舒服了不少。
“這不算啥。虎子,記住了,手藝人走到哪,靠的都是眼力。眼力到了,神鬼都得讓路。”
兩人正說著,突然,遠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轟隆!”
那聲音是從村東頭傳來的,像是個悶雷,震得地上的雪都顫了三顫。
緊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狗叫聲。
“哎呀媽呀!房塌了!!”
“救人啊!老吳家的正房塌了!”
街上的村民們愣了一下,隨即像炸了窩的馬蜂一樣,瘋了一樣往村東頭跑。
“臥槽!真塌了?!”
虎子眼珠子瞪得溜圓,看著陳野的眼神裏充滿了崇拜,“三哥,你這嘴是開了光吧?”
陳野站在原地,聽著那邊的動靜,臉上沒有絲毫意外。
昨晚的大雪,加上陰沉木吸水後的膨脹力,那個本就結構有問題的房梁,根本撐不過太陽出來的這一刻。
所謂熱脹冷縮,在魯班術裏,就是陰陽失衡。
“走,去看看。”
陳野把鋸條別在腰間,拍了拍手上的麵粉渣子,“該去收咱們的尾款了。”
......
吳家大院此刻一片狼藉。
原本氣派的五間大正房,中間那間的主梁徹底斷了,房頂塌了個大窟窿。瓦片、碎木頭、積雪稀裏嘩啦落了一地。
萬幸的是,吳奎昨晚被陳野嚇住了,雖然心疼錢沒舍得掀房頂,但也沒敢讓老婆孩子在正屋睡,全家擠在西屋。
此時,吳奎站在院子裏,看著那個大窟窿,還有那根斷成兩截、露出裏麵黑色木茬的大梁,整個人都在發抖。
那是後怕,更是恐懼。
如果昨晚沒聽陳野的,如果不信那個邪,此刻他那寶貝兒子,恐怕已經被砸成肉泥了!
“陳師傅呢?陳師傅在哪?!”
吳奎像瘋了一樣抓住一個看熱鬧的村民就喊,“快去請陳師傅!不,去請陳爺!!”
就在這時,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道。
陳野雙手插在袖筒裏,帶著虎子,踩著嘎吱作響的積雪,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陽光灑在他身上,雖然還穿著那身破棉襖,但在這一刻,在所有楊樹屯村民的眼裏,這個年輕人的身影,竟變得有些高深莫測起來。
陳野看了一眼那個大窟窿,又看了一眼滿臉冷汗跑過來的吳奎,嘴角微微上揚:
“二爺,這回,這三十六塊錢,花得值不值?”
吳奎腿一軟,差點又跪下。
“值!太值了!”
吳奎抹了一把腦門上的冷汗,顫聲道,“陳爺,從今往後,這楊樹屯的木匠活,您說了算!誰敢跟您搶,我吳老二第一個削他!”
人群中,昨晚還嘲笑陳野的幾個人,此刻都縮了縮脖子,看向陳野的目光裏充滿了敬畏。
在東北農村,能打架的不算狠人。
能斷人生死、一語成讖的,那才是真神。
陳野環視了一圈周圍那些複雜、畏懼、討好的目光。
他知道,他在楊樹屯的腳跟,算是徹底站穩了。
但他的目光沒有停留,而是看向了遠處的大山。
那裏,才是他要征服的真正戰場。
“虎子,”陳野低聲說道,“吃完罐頭,跟我進山。咱們去伐木,給你打一張這世上最結實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