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19歲了,媽媽還是記不住我的臉。
她分辨得出上萬種植物,卻認不清我。
我和同學來家裏寫作業,她報警說有人私闖民宅。
燉了燕窩,她把最後一碗端給保姆,嘴裏卻喊著我的名字:
“顏顏,你快吃,她們全都吃過了。”
我不怪她,反而到處尋醫問藥,想治好媽媽的臉盲症。
直到參加了植物研究院舉辦的大學生夏令營。
我們意外遇到泥石流,被困在山上。
洪流傾瀉而下,巨大的力量衝擊在身上,我搖搖欲墜。
我看見媽媽從幾十個孩子中,一臉急切地尋找著,最後抱走了一個陌生的女孩。
我下意識向她求救。
“媽媽!我在這兒!”
她身後的助理也焦急大喊:“李教授,您女兒在這兒!”
媽媽吃力地背起女孩,茫然地看了看我:
“我不認識她!我女兒根本沒來夏令營。”
洪流狠狠砸在我的身上,媽媽的話卻比碎石更傷人。
我被擔架送往醫院的時候,看到病房裏的媽媽用濕毛巾細細地擦著那個女孩的臉,輕聲問:“燕燕,疼不疼?”
我終於看到她的臉。
是許燕,媽媽資助的貧困生。
原來,媽媽不是記不住我的臉。
隻是不愛我而已。
既然如此,我把一切都還給你。
01
我是最後一個被救援的,也是唯一受重傷的學生。
我的腿被擠壓變形,需要做手術取出碎骨。
麻藥過後,我每天都疼得想死,卻還要自己倒水,訂飯。
同病房地阿姨看不下去,問我怎麼沒人來照顧。
我咧著幹裂的嘴唇,勉強笑笑:
“媽媽也生病了。”
十天後,我拖著一條打著石膏的傷腿出院。
媽媽坐在沙發上冷冷看我,保姆徐姨失望地質問:
“你知道這十天李教授是怎麼過的嗎?”
“她每天都要配合事故調查,寫報告資料。”
媽媽憤怒地開口:
“你偷著報名夏令營就罷了,為什麼在救援的時候瞎跑?”
“現在院裏人都以為是為了許燕才耽誤了你!她的評獎評優都要受影響,你知不知道!”
心裏的那點兒期待,蕩然無存。
她在這裏等我,不過是為了許燕的獎學金。
我將那條傷腿搭在沙發上,鼻子忍不住一酸:“媽媽,我當時就在你旁邊。”
媽媽愣了一會兒,用手掐著自己的眉頭:
“不是告訴過你要在手腕上帶紅色護腕嗎!”
“你明知道我認不出你的臉!”
她打開手機,發給我兩個郵箱。
“寫個材料證明我們的救援很及時,是你自己亂跑才導致受傷,和許燕沒有關係。”
果然,媽媽總是想得很周到。
卻從不是為了我。
從9歲開始,媽媽的臉盲症越來越嚴重,如今已經完全認不出我的臉。
泥石流那天,媽媽明明就站在我身邊,卻沒有拉我一把。
住院十天,沒人來看我一眼。
如今,還要我站出來替他們作證明?
我失望地盯著媽媽的雙眼,想再問最後一次。
“那晚,你知道背走的女孩是許燕?”
她抬起頭,停頓了幾秒:
“當時太亂了,我以為那個女孩是你。”
我慘然一笑。
媽媽說認不出我,所以要求我每天帶著紅色的護腕,因此我的手腕被捂得常年長滿濕疹。
但是那天的女孩,明明在夜色中穿了一身黑色,媽媽卻能精準地抱住她。
“可是媽媽,我在旁邊喊你了,助理阿姨也喊你了。”
眼淚控製不住地流下來。
媽媽不以為然:
“下著雨,根本聽不清!”
“再說媽媽是帶隊的老師,當然要把自己的利益放一放,先救別的同學也是應該的。你別太小心眼了!”
“你看看許燕,從來不嫉妒別人擁有的東西,身為貧困生,依舊自強不息。”
“你身為我的女兒,不應該多跟她學習學習嗎!一天天就知道吃醋。”
順著媽媽的眼神,我看見了被保姆徐姨放在茶幾上的報紙。
在社會版的角落,有一張像素極低的小合照。
標題字體也不大:
【貧困生用成績回報社會關愛】
我笑了。
不管多小,媽媽也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02
晚上,我寫好材料發了過去。
沒有替媽媽和許燕澄清。
我隻是平靜地訴說著當晚的一切。
“雖然突發意外,但植物研究院的老師們都很好,及時地救出了所有同學。”
“我之所以受重傷,是因為去找我的媽媽李教授時,她說不認識我,隻救走了她資助的貧困生許燕同學。”
“我失望之際,遇上了一股強力的洪流。”
“媽媽從十年前就認不出我的臉。我想,她在家裏和我這個陌生人每天朝夕相處,一定很痛苦。”
“所以,我決定從今天起,和媽媽斷親!”
“煩請植物研究院的叔叔阿姨和警方為我證明!”
“她此生都不必再為我負責。”
早晨7點,我被砸門聲吵醒,迷茫地坐起來。
媽媽在門外大聲質問:
“許顏,你是不是瘋了!誰讓你胡說八道的!”
“同事剛給我打電話,你讓我成了研究院的笑話!”
“是不是讓我丟了工作你才滿意,那也就不用養你了!”
“還有,據說警察那邊已經從你寫的材料中發現了許燕的疑點,她要是被取消評獎評優資格,我就扣你的零用錢補給她!”
“三年前我才找到她!你和她同一個大學,都沒見你關心過,現在還害她?”
果然,媽媽的考慮中完全沒有我。
她甚至沒來過我的大學,卻找到了許燕。
心痛得不能呼吸,絕望就像那晚冰冷的水,無情地灌入肺中。
我向下垂眼,掩藏住淚水。
“媽媽,你認得出許燕對不對?”
媽媽毫不掩飾對我的不耐煩:
“對,那又怎樣!你知道許燕對我的意義嗎?她是我生命裏唯一的光!沒有她,我早就死了!”
“你還有媽媽,我給了你優渥的生活條件,可是許燕呢?她什麼都沒有了!”
“她甚至為了感謝我的資助,還特意改了名字!”
“許顏!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眼淚還是忍不住落下來。
“媽,既然如此,你就放過我吧!”
“開學後我就不回來了。”
媽媽臉上有痛苦的神情:
“顏顏,別鬧了。你隻要每天帶上紅色護腕,我會認出你的。”
“你是媽媽重要的家人!”
是嗎?
媽媽大概是忘記了,十年來我即便忍受著濕疹的折磨,每天帶護腕,可仍舊一次次被漠視,被遺忘。
我想徹底向媽媽問清楚,許燕對她到底為什麼如此不同?
媽媽卻突然轉頭,向門口小跑過去。
邊離開邊對我說:“等我,一會兒再跟你聊。”
陽光刺目,我緩了一會兒才看清楚,門口來的是許燕。
自嘲地笑笑,鎖緊臥室的門。
03
很久,許燕還沒有走。
我到客廳,在她們前麵坐下。
許燕眼睛微紅:“幹媽,我要是沒有助學金可怎麼辦啊?”
媽媽低聲安慰:“你這個孩子就是太要強,助學金沒有了不是還有幹媽嗎?以後就搬過來,和幹媽一起住!”
許燕笑了起來:“謝謝幹媽,我去收拾行李搬來!”
她站起來告辭,挑釁地看我。
媽媽送走許燕,又把我當成了保姆徐姨。
“我告訴許顏要等會兒聊,她人呢?這個白眼狼就沒有一天讓我省心的!”
我笑了笑,沒有反駁。
“李教授,我出去買菜。”
不想等到大四開學了。
我打算買好日用品,就回學校。
買好東西,恰好走到一家和媽媽來過的餐廳,在最後一個空桌坐下。
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到我對麵:“顏顏姐?我想坐這桌。”
我快速瀏覽著菜單,並未抬頭:“我先來的,請排隊!”
許燕冷笑:“你還不懂嗎?我幹媽不愛你,你如果再和我爭,小心生活費都沒了!”
我懶得和她糾纏,叫來服務員:“我先坐在這桌的,麻煩你們讓這位小姐出去排隊。”
媽媽的聲音出現:“做人別太自私,我們都不介意拚桌,有必要趕人嗎?”
我化著全妝,手腕上早就摘掉了紅色護腕。
媽媽果然認不出我。
許燕抱住媽媽的胳膊,撒嬌說:
“幹媽,我忽然不想吃這家了,這位小姐姐一個人吃飯怪可憐的,咱們就讓給她吧。”
媽媽溫柔地拍著她的手:
“我們許燕最善良了!”
她們親密地挽著手離開,比我和媽媽更像母女。
心底最後的不舍,也幻滅成灰。
回到家,發現家門被反鎖。
敲了十幾下之後,竟然是許燕開了門。
她並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
“顏顏姐,有些話我幹媽不好直接跟你說,你也該有自知之明的。”
“這麼多年,你沒覺得自己是這個家的外人嗎?”
“小時候我每天穿紅色,你就每天帶著紅色護腕。怎麼,想做我的替身?
不過,從今天開始我就搬進來了,你又該怎麼辦呢?”
我站在門外,第一次知道,夏天的風竟然可以這麼冷。
她搶走了我的媽媽,甚至心機地想搶走我的名字。
如今她又看準時機,搶走了我的家。
是啊,我又該怎麼辦呢?
能被搶走的,大概原本也不屬於我。
我推開她,進去收拾好東西,拖著行李箱向外走。
媽媽出來看見我愣住了。
許燕臉上閃過驚慌。
但媽媽開口問:
“徐姐,你拉著行李箱去哪?”
我苦笑,甚至要笑出眼淚:
“去多買點兒菜。”
媽媽喃喃自語:“確實要多買點兒,也不至於拿行李箱吧。”
我大步向前走,想將過去全甩在身後。
從此,這個家裏再沒有許顏。
04
兩天之後,媽媽給我發了一條信息。
“招呼都不打,學人家離家出走?有本事你就別回來!”
此後,再沒人聯係我。
我將那些紅色的護腕和飾品,全都扔進垃圾箱。
趁還沒開學,我打算去婦女兒童救助中心當誌願者。
白發蒼蒼的院長看見我很激動。
“許顏來啦?真難得啊,記得你從十幾歲開始,就來幫忙啦!”
展示牆上有被家暴的女人和孩子的照片,她們身上的傷痕觸目驚心。
眼睛再次濕潤了。
我的親生父親,在斯文帥氣的皮囊下藏著一顆惡魔的心。
把工作投資上的不順心都發泄到母親身上。
9歲那年,醉酒的父親又朝母親掄拳頭。
我哭著撲上去擋住媽媽,卻被他大力推到一邊。
頭撞在茶幾玻璃上,鮮血染紅了我的雙眼。
也許是血腥味刺激了他,父親惡狠狠地搬起椅子一下下砸在媽媽身上。
我似乎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掙紮著向門外爬,去鄰居家借電話報了警,又求他們幫忙救救媽媽。
但是他們怕被報複,冰冷地拒絕了我。
十分鐘後,警察和救護車同時來到,才救走了奄奄一息的媽媽。
她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摸著我頭上紅色的血跡,含混不清地重複著一句話:
“以後,你就是我的命。”
照顧媽媽住院期間,鄰居也許是出於愧疚,偶爾來給我和媽媽送飯。
他們不好意思出現,就讓自己的孩子,也就是8歲的許燕端進來。
她喜歡穿一身紅裙,媽媽經常欣慰地看著她笑。
幾個月後,媽媽抓住了父親挪用巨額公款的證據,把他送了進去。
沒了爸爸的傷害,媽媽全心撲在事業上,一個人也能給我優渥的生活條件。
但漸漸地,我還是發現了問題。
媽媽經常認錯我。
直到,她找到了淪為貧困生的許燕,甚至徹底忘了我。
她忘了我的臉,忘了家暴的前夫,忘了我們緊緊抱在一起走過的難捱歲月。
暑假還沒放完,學校裏沒有幾個人。
一天我剛做完家教回到宿舍,就看到了坐在我床上的許燕。
她從頭到腳都被人潑了墨汁,渾身還有不少傷痕。
我震驚地看著她,掏出手機想報警。
她卻笑了:“回來啦?”
我疑惑地看著這詭異地畫麵。
許燕笑著倒數:“3,2,1!”
媽媽拉著徐姨衝進宿舍。
她緊緊摟住許燕,徐姨眼裏也滿是擔憂。
“你受苦了,我可憐的孩子!”
“你承受的痛苦,我一定讓霸淩你的同學十倍百倍的還回來!”
“幹媽最恨的就是霸淩和家暴的人!”
許燕試探地問:“媽,你看這個人是......”
媽媽打斷了他的話:“這個人是誰也得給她個教訓,徐姐你幫我按住她!”
我笑了。
任由媽媽親手用毛巾堵住了我的嘴。
她抄起旁邊的墨水瓶潑在我臉上,還把瓶子砸在我頭上。
恰好砸在了9歲那年留下傷疤的位置。
她搬起旁邊不怎麼結實的椅子,狠狠砸在我身上,就像那年的爸爸一樣。
隻一下就碎了。
疼痛深入肺腑,連呼吸都是血腥味的。
她拾起一根椅子腿,反複抽在我身上。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
那些年媽媽受過的家暴應該會更疼吧。
我並不害怕死,甚至有些期待。
被媽媽親手打死,也算還了她這些年的生養之恩吧!
許燕攔住了媽媽:
“幹媽,算了!給她個教訓就行,別出人命。”
媽媽扔下木棍,緊緊擁抱許燕:“孩子,是媽媽沒有保護好你。”
她冰冷地看著我:
“以後再敢欺負許燕,沒那麼容易放過你!”
我咧嘴想笑,卻痛出淚水。
也好。
今日之後,兩不相欠。
......
植物研究院的李教授,又一次陷入了噩夢。
前夫家暴讓她患上了嚴重的PTSD.
家暴的情景和痛苦不斷在她的夢中閃回,她卻永遠看不清夢中的臉。
因為和女兒鬧矛盾,她最近的噩夢更頻繁了。
許燕說許顏鬧脾氣先回學校了。
也是自己不好,認不出女兒的臉,總讓她感覺被忽視。
可她要是有許燕一半聽話,自己絕不會朝她發脾氣。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拖油瓶,自己早就和前夫離婚了。
哪至於差點兒送了命。
再次在噩夢中掙紮,經受著前夫一次次狠毒的擊打。
她忽然感到頭疼欲裂。
接著,她竟然看清了夢中的臉。
她清楚的看見了前夫魔鬼般的赤紅雙目。
看見了擋在身前的瘦弱女孩。
親眼看著女孩被前夫一把推開,撞得頭破血流,卻還是堅持爬了出去。
女孩顧不上擦擦臉上的血,在門口對她喊:“媽媽等我,我喊人救你!”
不是許燕!這張臉竟然不是許燕!
熟悉又陌生。
她猛地驚醒,瘋狂地翻找著家中的照片。
終於在一個女孩子的頭上看到了一道明顯的疤痕。
正是夢中女孩受傷的位置!
照片的背麵寫著:
【女兒許顏,10歲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