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聲音落下的瞬間,整個小院的時間仿佛凝固了。
香案上檀香的青煙不再嫋娜,而是詭異地定格在空中,如同透明的琉璃絲線。遠處偶爾的犬吠、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全都消失了。世界被按下靜音鍵,隻剩下一種無形的、浩瀚的威壓,如同深海之水,從四麵八方緩緩擠壓而來。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血液衝上頭頂,又在瞬間凍結。我死死地盯著香案前方,那片因光線扭曲而略顯模糊的空間。
光影在那裏彙聚、坍縮、重塑。
先是一抹極淡的白色,如同宣紙上滴落的初雪,然後這白色迅速渲染開來,勾勒出一個修長、窈窕的人形輪廓。清冷的光暈包裹著她,讓她看起來像是隔著一層流動的水幕,看不真切,卻又無比真實地存在著。
光芒漸次內斂,最終穩定下來。
一位女子,靜靜地立在香案前。
她身著一襲不知何種材質的白衣,非絲非緞,裙擺無風自動,流淌著月華般柔和的光澤。腰間束著一條淡金色的絛帶,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烏黑的長發並未多做修飾,僅用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子鬆鬆挽起一部分,其餘如瀑般垂至腰際。
我的目光,不受控製地向上移,最終落在了她的臉上。
然後,我忘記了呼吸。
那是一張無法用言語精確形容的臉龐。任何關於美麗的詞彙在她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肌膚勝雪,光滑得看不到一絲毛孔,仿佛最好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五官精致得超越了人間的想象,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鼻梁挺拔秀氣,唇瓣是極淡的櫻粉色,唇角天然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清冷的弧度。
但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雙眸子,並非純粹的黑色,而是在極深的墨色中,隱隱透著一抹深邃的紫意,如同蘊藏了萬古星河的夜空。它們清澈、明亮,卻又深不見底,看向你的時候,沒有任何情緒波瀾,不像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一片塵埃,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神明般的疏離和淡漠。
這就是......狐仙?蘇清顏?
和我童年想象中尖嘴猴腮、帶著妖氣的形象截然不同,也不同於廟裏那些寶相莊嚴、慈眉善目的神佛。她是一種極致的美,一種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物種的美,但這種美是冰冷的,有距離的,帶著一種不容褻瀆、不容靠近的威嚴。
她僅僅是站在那裏,就仿佛成了整個世界的中心。連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都似乎不敢落在她的衣袂之上。
祖父最先從巨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他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源於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他再次深深一揖,語氣無比恭謹,甚至帶著一絲哽咽:“不肖後人陳守拙,攜子、孫,拜見上仙!驚擾仙駕,實屬無奈,萬望上仙恕罪!”
父親和母親早已看得呆了,在祖父的示意下,才慌忙跟著躬身行禮,頭都不敢抬。母親更是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蘇清顏的目光,淡淡地掃過祖父,掠過戰戰兢兢的父母,最後,如同兩枚冰冷的探針,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仿佛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裏,從外到裏,一切秘密都無所遁形。恐懼、自卑、驚豔、茫然......種種情緒在我心中翻滾,讓我下意識地想要後退,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地上。
她看著我,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平靜無波。然後,她抬起了手。
那是一隻完美得如同藝術品的纖手,指甲泛著健康的淡粉色光澤。她的指尖,輕輕點向鋪在香案上的那塊暗紅色契約綢布。
指尖觸碰到綢布的瞬間,那些用金線繡成的古老符文,驟然亮起耀眼的光芒!整個綢布仿佛活了過來,上麵的文字如同金色的蝌蚪般遊動、重組。
同時,香案上那截暗紅色的令牌,也發出了低沉的嗡鳴,與綢布上的金光相互呼應。
一個清晰的、複雜的、由光線構成的符文圖案,從綢布上懸浮而起,緩緩旋轉著,散發出古老而玄奧的氣息。
“陳曉陽。”
蘇清顏再次開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接敲擊在我的靈魂深處。
“上前來。”
我渾身一個激靈,求助似的看向祖父。祖父對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裏充滿了鼓勵和決絕。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挪動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香案前,距離蘇清顏隻有三步之遙。如此近的距離,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類似於空穀幽蘭混合著冰雪的冷香,更加清晰地鑽入我的鼻尖,讓我一陣眩暈。
她伸出另一隻手,那懸浮在空中的金色符文圖案,仿佛受到了牽引,緩緩向我飄來,最終停留在我的眉心前方。
“此乃血契之印。”蘇清顏的聲音如同寒泉滴落玉石,“吾受汝先祖之恩,立約於此。今汝後人持信物相求,吾依約而至,護汝周全,直至死劫化解。”
她的語速平穩,沒有任何情感起伏,隻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然,契約已成,代價需償。吾護汝期間,汝需應允吾一事。此事為何,何時提出,皆由吾定。汝,可願承受?”
金色符文在我眼前緩緩旋轉,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力量波動。我知道,這就是命運的十字路口。點頭,意味著將自己完全交托給這位來曆莫測、強大無比的仙家;拒絕......我甚至不敢想象拒絕的後果,門外那淒厲的“討封”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我看著那雙深邃如星夜的紫眸,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情緒的痕跡,哪怕是憐憫或者厭惡也好。但沒有,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亙古不變的冰冷。
我咬了咬牙,想起了十年來的噩夢,想起了門外那索命的哭聲,想起了祖父凝重的眼神。我沒有退路。
“我......我願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變調,但卻異常堅定。
蘇清顏微微頷首,似乎對我的回答並不意外。
“既如此,放開心神,勿要抗拒。”
她話音一落,那懸浮的金色符文驟然加速旋轉,然後化作一道流光,“嗖”地一下,沒入了我的眉心!
“呃!”
我悶哼一聲,感覺一股暖流,伴隨著一絲輕微的刺痛感,瞬間湧入我的腦海,繼而流向四肢百骸。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我的靈魂深處打下了一個永恒的烙印。與此同時,我隱約感覺到,自己和麵前的蘇清顏之間,建立起了一種極其微弱、但卻無法忽視的玄妙聯係。
契約,成立了。
符文沒入後,光芒消散,那塊契約綢布和令牌也恢複了平靜,隻是看上去似乎比之前更加古樸內斂。
蘇清顏收回手,目光再次掃過我們全家,最後對祖父說道:“契約已立,吾當履約。自今日起,吾會留在此處。尋常瑣事,勿來擾我。”
她的意思很明確,保護我可以,但別指望她理會其他閑事,更不會與凡人有過多交集。
祖父連忙躬身應道:“是是是,謹遵仙諭!晚輩已為您準備好淨室,雖簡陋,但必定保持潔淨安靜。”他指的是院子裏那間一直空著、偶爾存放雜物的東廂房,之前已經讓母親匆匆打掃整理過。
蘇清顏未置可否,她的目光再次轉向我,停留了片刻,那雙清冷的眸子裏,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審視?或者說,是好奇?但那感覺消失得太快,讓我以為是錯覺。
“你......”她紅唇微啟,說出了一個字,卻頓住了,仿佛在思考該如何措辭。最終,她隻是淡淡地說道:“好自為之。”
說完,她不再理會我們,白衣微動,身影如同幻影般,悄無聲息地飄向了東廂房的方向。房門並未打開,她的身影卻直接穿透了過去,消失在門後。
直到她消失良久,小院裏那凝固般的壓抑感才逐漸消散。檀香的青煙恢複了正常的飄散,夜蟲的鳴叫和遠處的狗吠聲也重新傳入耳中。
我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幸好父親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們全家四人,麵麵相覷,都能看到對方臉上殘留的震驚和後怕。
“成......成功了?”母親捂著胸口,心有餘悸地問道。
祖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是如釋重負的疲憊,但眼神卻亮得驚人:“成功了!仙家已應允,曉陽的命,暫時算是保住了!”
他走到我身邊,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複雜:“孩子,契約已成,再無反悔餘地。這位蘇仙子......性情清冷,不通世務,你日後與她相處,務必謹言慎行,萬事順從,切不可觸怒於她。至於她將來會提出何種要求......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點了點頭,心情複雜到了極點。一方麵,壓在心頭的死亡威脅似乎暫時解除了,讓我鬆了一口氣;另一方麵,一位活生生的、力量莫測的仙家住進了家裏,未來還欠著一個不知內容的要求,這感覺就像頭頂時刻懸著一柄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利劍。
而且,不知為何,蘇清顏最後那句“好自為之”和那瞬間的審視目光,總讓我覺得,事情或許並沒有“保護”那麼簡單。她答應得似乎太幹脆了,這背後,是否也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目的?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裏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溫熱的感覺。血契之印......這到底是什麼?
就在我心神不寧之際,祖父已經開始吩咐父親收拾香案,並嚴肅叮囑道:“仙家喜靜,往後家裏說話做事都輕些,尤其是東廂房附近,絕不可喧嘩打擾。供奉之事......暫且不必,仙家未必瞧得上凡俗之物,待我日後慢慢揣摩。”
這一夜,注定無人能眠。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窗外月色朦朧,整個陳家小院籠罩在一片異樣的寧靜之中。東廂房的方向,沒有任何聲息,仿佛那裏什麼都沒有。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的生活,我的命運,從今晚起,已經徹底改變。
而遙遠的、城市那間出租屋的窗外,一雙隱藏在更深黑暗裏的、充滿怨毒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空間的距離,冷冷地“望”向了這個北方村莊的方向。它感受到了那股突然出現的、強大而古老的氣息,發出了低沉而憤怒的嘶鳴。
阻礙出現了。
但仇恨,永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