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討口封”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直刺大腦深處。
一瞬間,十年前山林裏那股混合著泥土和腐朽氣息的恐懼感,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門外這東西,絕不是普通的老太太!它知道“討封”,它甚至可能和十年前那隻黃皮子有關,或者......它就是那隻黃皮子幻化而來!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手腳冰涼,死死抵住門板,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絲聲響會引來更可怕的東西。
門外陷入了死寂。但那並非空無一物的寂靜,而是一種粘稠的、充滿惡意的等待。我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就隔著一層薄薄的門板,一動不動地站著,用我無法感知的方式“注視”著這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冷汗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裏,一陣刺痛,我卻不敢抬手去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有半個時辰,那種被窺視的感覺終於緩緩褪去。樓道裏依舊漆黑一片,但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消失了。
我雙腿一軟,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腔。
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持續了短短一瞬,更大的恐懼便攫住了我——它這次是走了,但下次呢?它明顯是衝著我來的,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
不行!不能再一個人待在這裏了!
我連滾帶爬地撲到床邊,顫抖著手抓起手機,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刺得我眼睛生疼。也顧不上現在是什麼時辰,我找到祖父的號碼,立刻按下了撥號鍵。
聽筒裏傳來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快接啊,爺爺!快接電話!
響了七八聲,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電話終於被接起了。那頭傳來祖父帶著濃重睡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聲音,似乎他剛才並未睡熟,或者......根本就沒睡。
“喂......曉陽?這麼晚了,出啥事了?”祖父的聲音裏透著警覺。鄉村老人對深夜來電總有種天然的警惕,尤其是涉及到在外的兒孫。
“爺爺!爺爺!”我聽到祖父的聲音,情緒瞬間崩潰,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喊道,“它來了!它來找我了!就在門外!它......它要討封!跟十年前一樣!我聽到它哭了,它還敲門!爺爺,我怎麼辦?我害怕!”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祖父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這沉默比責罵更讓我心慌。
幾秒鐘後,祖父的聲音再次響起,異常地沉穩,甚至帶著一種果決,仿佛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天:“曉陽,別慌,仔細聽爺爺說。你現在,立刻,檢查一遍門窗,都反鎖好。
然後,不管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開門,不要回應!天亮之前,待在屋裏最亮堂的地方,開著燈,別睡!”
“爺爺,它......它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又來找我?”我帶著哭音問。
“是債主上門了。”祖父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沉重得像是壓了千斤重擔,“十年前你毀了它的道行,它苦熬十年,怨氣不散,如今怕是找到了法子,要來討還這筆債了。尋常的辟邪物件,怕是鎮不住它了......”
我的心沉到了穀底:“那......那怎麼辦?我會死嗎?”
“胡說!”祖父低聲嗬斥了一句,隨即語氣又緩和下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意味,“孩子,別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躲不過,那咱就迎上去!你等著,天一亮,我讓你爸馬上買最近的火車票去省城接你!你必須立刻回家!一刻都不能耽擱!”
“回家?”我一愣。
“對!回家!”祖父的語氣斬釘截鐵,“解鈴還須係鈴人,這禍事因咱家而起,也得在咱家了結。家裏......還有些老底子,或許能保住你。記住爺爺的話,熬到天亮,等你爸!”
掛了電話,我按照祖父的吩咐,戰戰兢兢地檢查了所有門窗,確認都反鎖無誤,然後把房間裏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連衛生間的都沒放過。我蜷縮在客廳沙發最中間的位置,抱著一個抱枕,眼睛死死盯著大門和窗戶,耳朵豎得像雷達,捕捉著外界任何一絲聲響。
後半夜,異常地平靜。沒有再出現哭聲,也沒有敲門聲。但我知道,這種平靜隻是假象。那種如芒在背的窺視感並未完全消失,隻是變得若有若無,仿佛那個東西並未遠離,隻是潛伏在黑暗裏,耐心地等待著下一次機會。
我在極度的恐懼和疲憊中煎熬著,眼皮重得像灌了鉛,卻不敢合上。窗外的天色,終於一點點由墨黑轉為魚肚白,繼而透出晨曦的微光。
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時,我幾乎要虛脫過去。父親的動作比我想象的還要快,天剛蒙蒙亮,他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聲音急促而疲憊,說他已經在火車站,坐最早的一班車來省城,讓我收拾好東西,中午就到學校門口接我。
掛掉父親的電話,我看著窗外漸漸蘇醒的城市,一種極度的不真實感湧上心頭。昨天這個時候,我還隻是一個為畢業論文和前途發愁的普通大學生,而現在,我卻要因為一種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恐怖力量,倉皇逃回老家。
我簡單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和重要物品,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出租屋。
走在清晨的校園裏,陽光明媚,學生們步履匆匆,討論著學業、社團、戀愛,一切都充滿了生機。而我,卻像一個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的幽靈,周身裹挾著來自另一個陰暗世界的寒意。
中午,我在校門口見到了風塵仆仆的父親。他眼窩深陷,胡子拉碴,顯然也是一夜未眠。見到我,他什麼也沒多說,隻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沉聲道:“走吧,車票買好了,下午就回。”
一路無話。火車上,我靠著車窗,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內心充滿了茫然和恐懼。父親則一直沉默著,眉頭緊鎖,時不時警惕地掃視一下四周的乘客,仿佛在擔心有什麼東西會跟上來。
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當熟悉的村莊輪廓出現在視野裏時,我的心並沒有感到絲毫放鬆,反而更加沉重。老家,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溫暖安全的避風港,而變成了一個即將展開未知對決的戰場。
到家時,已是傍晚。夕陽給這座北方小院鍍上了一層淒豔的金紅色。祖父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院裏的藤椅上,而是站在堂屋門口,背對著夕陽,身影被拉得很長,顯得異常高大,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蒼涼。
他轉過身,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十年過去,祖父更老了,皺紋如同刀刻,但那雙眼睛,卻依然清澈、銳利,此刻正深深地看著我,仿佛要看到我的靈魂深處。
“回來了。”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沒有多餘的寒暄,“先進屋吃飯。”
晚飯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母親做了幾個我愛吃的菜,但大家都食不知味。席間,祖父詳細詢問了我最近遭遇的所有怪事,每一個細節都沒有放過。聽完我的敘述,他放下筷子,久久不語。
“爹,曉陽這......到底是個啥情況?真是十年前那東西?”父親忍不住問道,語氣裏充滿了擔憂。
祖父緩緩點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精光:“是它,錯不了。討封不成,反毀道行,此乃不死不休的大仇。它如今卷土重來,怨氣更勝往昔,而且......似乎得了些歪門邪道的助益,手段比以前刁鑽狠辣多了。”
“那......那咋辦?咱能不能請個更厲害的道長......”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
祖父搖了搖頭,打斷了她:“尋常的道士和尚,對付不了這種積年的怨靈精怪。它盯上的是曉陽,是咱們陳家,外人插手,反而可能激化矛盾,引來更大的災禍。”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複雜無比,有憐惜,有決絕,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歉疚?
“為今之計,隻有一個法子或許能救曉陽。”祖父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咱們陳家,祖上曾與一位‘仙家’有過淵源,留下過一份香火情。如今,隻能豁出我這張老臉,去‘請仙’了!”
“請仙?”我和父母都愣住了。這個詞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從小聽過的民間故事裏常有,但從未想過會真實地發生在自己家裏。
“爹,這......這能行嗎?請的是哪路仙家?靠譜嗎?”父親遲疑地問。
祖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向裏屋,半晌,捧著一個看起來年代極其久遠的紫檀木盒子走了出來。盒子不大,上麵雕刻著複雜而古樸的花紋,似乎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瑞獸。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截顏色暗紅、似玉非玉、似木非木的令牌,上麵用古老的篆文刻著一個“狐”字,以及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已經磨損發毛的暗紅色綢布,上麵用金線繡著某種複雜的契約符文。
“這是咱們陳家世代守護的信物。”祖父撫摸著那截令牌,眼神充滿了敬畏,“祖上記載,曾有一位得道的‘狐仙’於危難時受過陳家先人的恩惠,立下契約,若後代子孫遭逢無法化解的死劫,可憑此信物,焚香禱告,請她下山相助一次。但此法凶險,請神容易送神難,若非萬不得已,絕不可動用。”
他看向我,目光灼灼:“曉陽惹上的這樁因果,已是死劫。如今,隻能行此險招了。成敗與否,就看天意,也看......那位仙家的意願了。”
祖父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我心湖,激起驚濤駭浪。狐仙?契約?這聽起來比黃皮子討封還要玄奇!但看著祖父手中那充滿古意的信物,感受著屋內凝重的氣氛,我知道,這絕不是玩笑。
命運的車輪,正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轟然轉向一個完全未知的方向。
“事不宜遲,那東西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準備。”祖父站起身,對父親吩咐道,“去準備三牲祭禮,要活物,雞、魚、豬頭,務必新鮮。再備上最好的檀香、黃表紙、朱砂。今晚子時,開壇請仙!”
父親不敢怠慢,立刻出門去張羅。母親則幫著打掃庭院,布置香案。整個陳家小院,籠罩在一種緊張而神秘的氣氛中。
我被祖父叫到身邊,他指著那塊暗紅色的綢布,上麵用我勉強能認出的古篆寫著一些條款,核心意思大概是:陳家後人持信物相求,狐仙需盡力護其周全,直至劫難化解;而作為代價,求助者需應允仙家一個要求,此要求不得違背道義良知,且必須在仙家提出時兌現。
“曉陽,你看清楚了。”祖父的聲音異常嚴肅,“一旦請仙成功,你便與這位仙家結下了因果。她提的要求,隻要不傷天害理,你都必須做到。這或許比麵對黃皮子的報複,更加......難以預料。你,可想好了?”
我看著那塊古老的綢布,又想起門外那淒厲的“討封”聲,想起十年來的夢魘。我還有選擇嗎?拒絕,很可能馬上就會死於非命;同意,則是踏入一場未知的契約。
恐懼最終戰勝了猶豫。我咬了咬牙,重重點頭:“爺爺,我想好了。請仙吧!無論如何,總比坐以待斃強!”
祖父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最終化為一聲長歎:“也罷,或許這就是你的命數。”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子時將至,鄉村的夜晚黑得純粹,隻有零星幾聲犬吠遠遠傳來。
院中的香案已經設好,上麵擺放著三牲祭禮、水果、香爐以及那紫檀木盒子。祖父換上了一件幹淨的深色褂子,神情肅穆,手持三炷長香,站在香案前。我和父母則按照吩咐,恭敬地站在他身後稍遠的地方。
時辰一到,祖父點燃檀香,對著正北方向躬身三拜,然後將香插 入香爐。青煙嫋嫋升起,在寂靜的夜空中筆直向上,凝而不散,顯得頗為神異。
接著,祖父拿起那截暗紅色的令牌,雙手捧著,置於香案正中。他又展開那塊契約綢布,鋪在令牌前方。最後,他取過一張黃表紙,用朱砂筆在上麵寫下我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所求之事——“懇請仙家下山,護佑陳氏血脈曉陽,化解黃仙死劫”。
做完這一切,祖父後退一步,深吸一口氣,用一種古老而悠揚的語調,開始吟誦請仙咒文。那咒文晦澀難懂,音節古怪,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仿佛在與冥冥中的某種存在溝通。
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香案,尤其是那截令牌和契約綢布。
祖父的咒文念誦了三遍。當最後一句咒文落下時,異變陡生!
香爐中那三炷原本筆直向上的青煙,突然毫無征兆地打了個旋,然後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絲絲縷縷地彙向那截暗紅色的令牌!
緊接著,那截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令牌,竟然微微震動起來,表麵泛起一層柔和卻詭異的紅光!同時,鋪在下麵的契約綢布上的金色符文,也仿佛活了過來,開始流動、閃爍!
院中憑空起了一陣陰風,吹得香案上的燭火明滅不定,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飛起。氣溫驟然降低了好幾度,一種難以形容的、龐大而古老的氣息,毫無征兆地降臨了這個小院!
這氣息並非邪惡,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一種不屬於人間的清冷與孤高,壓得我們幾乎喘不過氣來。父母臉色發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我也感到一陣心悸,雙腿發軟。
祖父卻強撐著站直身體,對著那泛著紅光的令牌,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帶著無比的恭敬:“陳家當代家主陳守拙,恭請仙駕!”
他的話音落下,院中那奇異的風停了,那股龐大的氣息也緩緩收斂。
然後,一個清冷、縹緲,仿佛從極遠的天邊傳來,卻又清晰地響在每個人耳邊的女子聲音,突兀地在院中響起,不帶絲毫感情:
“契約......已感應。”
“本座......蘇清顏。”
隨著這個名字的響起,我看到香案前,那令牌上方三尺處的空間,一陣若有若無的波動,一道模糊的、窈窕的、籠罩在淡淡清光中的白色身影,緩緩凝聚、顯現。
雖然看不清具體容貌,但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一雙清冷如秋月、洞徹人心的眼眸,淡淡地掃了過來。
請仙......成功了!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幾乎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