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奉旨出征的前一天,我在皇城外遇見了斷聯七年的爹娘。
生父劉靖民笑逐顏開向我問路:
“這位將士,可知殿試張榜在何處?”
我恍惚了一瞬,指向長安左門:“在那。”
生母陸琳盯著我的臉,嘴角的笑意漸漸僵硬:
“月兒......是你嗎月兒?你沒死?”
“您認錯人了,在下名為白遠洲,不是您口中的月兒。”
陸琳死死拉住我的肘部,熱淚縱橫:
“你就是我的月兒,我不會認錯!你怎麼能女扮男裝上戰場?!你沒死為什麼不回家找我們?”
劉靖民也語氣卑微道:
“當年的事是迫不得已,現在你弟弟一定中了榜,一切都過去了,和我們回家吧。”
回家?
我望向渭河以北的遼闊平原,內心訕笑。
戰場就是我的家。
我再也不是七年前那個哭鬧著和弟弟爭寵的女娃了。
而是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鐵血將士。
1
入冬的風鑽進鼻腔,刺得人肺部透涼。
我吸了吸鼻子,緊握著腹部那把腰刀,像是被它刺穿了心臟。
我扒開她的手,冷冰冰道:
“將士如何臨陣脫逃?你們不怕我上報皇上,治你們一個惑軍之罪嗎?”
沒等他們言語,便聽見長安左門傳來陣陣興奮的聲音。
“我是第四名!離三鼎甲隻差一步之遙!”
“我也是!雖然是第十二名,可我也心滿意足了!”
抬眼朝著聲源處望去,看見弟弟劉鬆仁邁著大闊步,興高采烈地衝了過來。
他瘋狂搖晃著二老的身體,亢奮地原地起跳:
“爹娘!我是探花郎!我是探花郎啊!!”
陸琳激動地鼻孔反複擴大收縮,風中卷著她口中陣陣熱氣:
“我就知道我兒能高中!為娘沒有白白疼你,為娘很是欣慰能等到這一天,一切都來之不易啊!”
劉靖民用力拍了拍劉鬆仁的背脊,眼角滑落一顆熱淚:
“爹很高興,快!爹帶你去成衣局買身衣裳,下午好去麵見皇上!”
劉鬆仁這才看見一旁冷眼看戲的我,語氣捎帶疑惑:
“這位看著好生眼熟,爹娘,他是誰啊?”
陸琳垂著頭,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你姐。”
“我姐?”劉鬆仁搖了搖頭,一臉不信,“我姐不是死了嗎,怎麼可能在這女扮男裝當將士?”
我始終垂眸不語。
劉鬆仁一雙手分別牽著劉靖民和陸琳,拉著他們往商業區走。
“好了好了,走吧,趕緊去給我換一身行頭,下午金殿傳臚可得用心些,給皇上留下個好印象。”
劉靖民和陸琳嘴巴一開一合,像是要和我說些什麼,卻終究被哽在喉嚨裏,硬生生吞了下去。
寒風中留下孤零零的我,脖頸似是被風吹裂般痛苦。
旋即,同胞戰友李守常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才讓我從情緒中抽離。
“發什麼愣呢!難不成你後悔參軍了?想棄武從文?”
我笑著搖了搖頭:“沒有,選擇了這條路,就是做好了死在戰場上的準備了。”
他咧著嘴,嘿嘿一笑。
“聽說了嗎?今年的那個探花郎是個寒門出身,還真是厲害,爹娘肚子裏一點墨水沒有,能培養出這麼優秀的人才。”
“也不知道那些費用都是哪裏來的,官府和民間援助也給不了那麼多啊。”
我哂笑出聲:“用大女兒換的。”
他聽後,玩鬧著懟了下我的左大臂:
“可是玩笑話!民間都傳他們家對大女兒好得很。”
我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
“他們的大女兒我認識,已經死了,被他們害死的。”
2
李守常狐疑道:“怎麼可能?你可別胡亂妄議探花郎的家事。”
見他愈發好奇,我同他講了過去的事。
人人都說,民間流傳著一樁寒門疼女的佳話。
劉靖民和陸琳夫妻雖貧,卻愛女。
兩位不吃不喝三日,也要喂飽自家大女兒劉明月。
十年前的一個寒冬,劉明月染上風寒,劉靖民揣著家裏僅剩的兩小塊碎銀子赤腳跑了二十裏路。
可這兩小塊碎銀子根本請不來郎中,他隻能去藥鋪買來了柴胡,又冒著大雪連夜去山上采來蒲公英和車前草。
等他回到家時,更重的風寒早就侵襲了他的身體。
陸琳更是守在草席邊,一遍一遍地擦拭著劉明月的額頭,那眼裏的柔情,劉明月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為了讓藥效更好,陸琳甚至自己躺在雪地上,再回來抱緊劉明月給她物理降溫。
兩位折騰了一天一夜,才終於把劉明月的風寒治好。
日子過得像摻了糠的窩頭,卻把僅有的甜都留給了劉明月。
直到後來劉明月的弟弟出生後,一切都變了。
他們開始同其他人家一樣,偏心男孩,輕視女孩。
李守常聽到這,臉色有點沉了下來,嘴上依舊不信:
“這段佳話我也聽過,隻是後來也沒聽說這夫婦倆如何虐待過他們的大女兒啊。”
“更談不上你說的害死她了,是不是有什麼隱情啊?”
糖人的叫賣聲忽然傳進耳朵裏,把我硬生生拉回了八年前的那個冬天。
我心底酸成一片,卻沒有一絲想哭的欲望,最終笑著開口:
那年冬天,寒風刺骨得冷,夫婦倆帶著八歲的劉鬆仁和十二歲的劉明月上了街采買。
劉鬆仁吵鬧著想要吃街邊的糖人,劉明月也流著口水想要一根,可她沒有說出口。
她深知家境貧寒,能吃上一口糖人已是莫大的奢侈。
最終,她看著弟弟吃完了半根,又看著弟弟親手把剩下的半根扔在了雪地上。
她俯身去撿糖人,美滋滋地伴著寒風咬了一口。
可下一秒一個巴掌就打了過來,她連帶著那根糖人一齊飛了出去,砸在牆角。
嘴角被糖人刮破,嘴巴裏品著絲絲血腥味兒。
她看著眼前疼自己入骨的爹正一臉惱怒地盯著她:
“你搶你弟弟的糖人做什麼?怎麼這麼不懂事!!”
弟弟看著她得意地笑,母親也一臉不悅。
她沒有辯解,隻是再次撿起糖人悶頭嘗著甜味兒,似乎這樣能減輕她心裏的委屈和痛楚。
故事到這兒,李守常努了努鼻子:“這事兒是劉明月同你講的?”
我沒做回應,他繼續道:“你怎麼認識劉明月的?不是你胡謅的吧?”
我望向天空,猛地倒抽一口涼氣,試圖讓冷空氣強迫我冷靜下來。
倏地,我緩緩開口:“因為我就是劉明月。”
3
他笑著咂了咂嘴:
“遠洲兄,你怎麼又說笑了,你也不是愛開玩笑話的性子啊!”
我換回女兒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地緩聲道:“我沒開玩笑。”
他身子一怔,慌亂地望了望周圍,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小聲開口:
“你不會真是女扮男裝吧?這被知道了可是要治罪的!”
我擺了擺手,一臉堅毅:
“無妨,就算那皇上要治罪,我也要死在戰場,誰都不會介意戰場上多一個兵。”
“更何況,從前我在戰場立了不少戰功,皇上是個明君,不會不明事理。”
李守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我的眼神裏滿是欽佩:
“也對,在咱們軍營裏,你算得上是豪傑,上次出征就是你配合大將軍取下了首領的頭。”
“北魏的花木蘭,明朝的你,屬實讓我欽佩不已啊!”
半晌,他像是終於消化了這個事實,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探詢:
“你既然是劉明月,又為何說自己早就死了?就因為......那根糖人嗎?”
我搖搖頭,望向遠處灰蒙蒙的天。
“不是,隻是從那根糖人開始,我發覺,爹娘好像真的不愛我了。”
“可那,隻是個開始。”
後來的一天,劉鬆仁在院子裏追雞,自己絆了一跤,額頭磕在石頭上,破了指甲蓋大的口子。
陸琳聽見哭聲從屋裏跑出去扶他。
她看見劉鬆仁臉上的血,不問青紅皂白,衝上來就給了我一個耳光:
“劉明月,你到底怎麼看弟弟的!”
劉靖民更是暴怒,說我是‘喪門星’,故意害他兒子。
那個冬天,他們罰我跪在院子的雪地裏。
說我什麼時候想明白錯了,什麼時候才能起來。
我那時倔,覺得自己沒錯,就是不認。
雪越下越大,膝蓋從刺痛到麻木,最後渾身都凍僵了。
意識模糊的時候,我想,也許死了也好。
我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後來,是鄰居來借柴火,發現了我,把我抱進了屋裏,用雪搓熱了我的手腳,我才撿回一條命。”
“她去找我爹娘理論,你猜我爹娘怎麼說?”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譏誚:“他們說,‘自家孩子不聽話,旁人少管閑事’。”
李守常倒吸一口涼氣,拳頭不自覺握緊了。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他們,怎可如此!”
他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裏帶著由衷的敬佩:
“你能從那樣的境遇裏走出來,又成為今日的自己,真是太厲害了。”
“可......可你說,那劉鬆仁科考的錢,是拿你換的,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看向他,清晰地吐出幾個字:
“你聽過‘揚州瘦馬’嗎?
4
李守常點了點頭:
“當然,我表哥前些時日還買回家一個,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是在府裏都不把她當人看。”
“你提這個做什麼?”
我無奈地笑了笑:
“我如果不來參軍,我現在也是揚州瘦馬,說不定被賣到了哪裏做小妾。”
他的呼吸明顯重了幾分,看向我的眼神裏瞬間湧滿了複雜的情緒。
我繼續說了下去,聲音平靜得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聞。
那次我的命雖被鄰居救回來了,可寒氣入骨,一直發燒,渾渾噩噩。
村裏的赤腳大夫來看了兩次,搖著頭跟劉靖民說:
“這丫頭底子虧了,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準備準備吧。”
他們真的信我活不了多久了,又正愁劉鬆仁開蒙進學需要一筆不小的銀子。
不知從哪裏聽說鎮上有人牙子在收姑娘,就忙不迭地把我拖了過去。
那牙婆掀開我眼皮看了看,又捏了捏我瘦骨嶙峋的胳膊,滿臉嫌棄:
“病成這個樣子,買回去還得費錢治病,不行不行。”
陸琳和劉靖民一聽就急了,‘撲通’一聲跪在牙婆麵前。
陸琳扯著嗓子喊:
“您行行好,收了她吧!您看看她這臉盤,長大了準是個美人坯子!”
“她什麼都能做,洗衣做飯,就連......就連伺候人的活兒都能做!”
牙婆那雙眼睛在我臉上看了又看,大概是真看出了幾分潛力,這才鬆了口,生了將我培養成‘揚州瘦馬’的心思。
於是用了十五兩銀子,買斷了我的一生。
“我那時真是傻啊。”
我輕輕笑了一下,帶著無盡的自嘲。
“身上滾燙,心裏卻還對他們存著一絲微末的希望。”
我拉著陸琳的衣角,哭著求她:“娘,別賣我,我還能幹活,我病快好了......”
她卻一把甩開我的手,聲音冷硬:
“月兒聽話,去那邊有好日子過,爹娘會常去看你的。”
後來的半年,我被鎖在一間不見天日的屋子裏,學唱曲,練姿態,稍不如意就是鞭子。
我日日望著那扇門,盼著爹娘能像他們承諾的那樣出現。
可等到心都涼透了,也沒等到一個人影。
後來,我趁著守備鬆懈,拚了命地逃了出來。
憑著模糊的記憶,一路乞討,竟然真的找回了家。
可我看到的,是他們帶著劉鬆仁,正在集市上。
劉鬆仁手裏拿著新買的木頭小馬,身上穿著嶄新的棉襖。
我娘正彎腰,笑著往他嘴裏喂一塊糕點。
我聽見我爹摸著弟弟的頭,聲音那麼大,那麼清晰:
“慢點吃,爹娘的寶貝疙瘩。”
我就站在不遠處的巷口,他們一抬眼就能看到我。
可從始至終,都沒有人看我一眼。
後來,我被牙婆派來的人抓了回去。
五十鞭子,打得我皮開肉綻,又餓了三天三夜。
牙婆說,這是要我牢牢記住,我的命,從此由她不由我。
“再後來......官府的征兵文書到了,因為一些原因,我就來了這裏,成了現在的白遠洲。”
故事講完了,空氣中隻剩下沉默。
李守常眼圈泛紅,這個在戰場上見慣了生死的漢子,嘴唇動了動,剛想說什麼。
身後,卻傳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腳步聲。
我下意識地回頭。
劉靖民和陸琳不知何時去而複返,他們手裏,還小心翼翼地舉著一個栩栩如生的糖人。